三張聖誕卡
聖誕節前夕,枱面有三張聖誕卡。同事見到筆者望着這三張聖誕卡,不由問道:「聖誕節收到聖誕卡不是很平常的嗎?為什麼你望着這三張卡,好像顯得特別高興呢?」
這三張聖誕卡都是筆者以前的病人送的。事實上,雖然還在公營醫院體系之內,但因為轉了工作崗位,筆者也起碼四五年沒見過他們了,但還不時會在電郵上跟他們有聯絡。
第一個病人是一個腦中風的病人。
這個病人中風的時候,相對比較年輕,正值壯年。突然出現腦出血的情況可謂完全始料不及,對家人實在有着莫大的衝擊。還記得病人入醫院時已經陷入昏迷狀態,情況非常危急,需要進行緊急手術,紓緩腦部壓力,才能保住性命。
說話不清
可以想像的是,當時他的太太已哭成淚人,對我們因應手術前的解說,包括手術風險、中風後的後遺症等,她似乎都沒有很聽得進耳:「醫生,求求你,只要救得我丈夫的生命,什麼也沒有所謂了!」
當然,手術的目的是為了救命,但從來都不能夠確保一定成功。無論如何,醫生的職責就是救急扶危,盡力而為。
幸運的是,病人最終能夠甦醒過來,還能夠慢慢自己起床、走動。只是,作為語文老師的他,以前會因為學生咬音不標準而責備學生,結果卻因為大腦受損的關係,自己說話已經不能夠如前一般的準確。
「他最初很是低落,覺得自己很無用,連句說話都不能夠好好地說,還怎麼能夠再為人師表?」記得他太太曾經告訴過我。「後來,他有一位朋友就告訴他,當老師的初心並不是為教學生說話,而是教學生如何做人。他聽了之後,好像突然開竅似的,比之前更加努力去做康復運動。」
後來他竟然可以恢復到約八成的語言能力,我問他為什麼會這樣,他說:「當朋友提起當老師的初心,他突然想起他的太太。因為當年正正是為了追求他太太,他才『的起心肝』去當老師,他知道若果他自暴自棄的話,最傷心莫過於他的太太。而他太太之所以喜歡他當老師,也的而且確是希望大家可以一起培育德智兼備的下一代。所以他決定要以身作則,讓他的學生可以看到希望!」
「怎樣咬字重要,但怎樣說話更重要,這個我還是有能力教他們的。」他笑說。
因為信任
第二個病人是個更年輕的病人。
他是一個高才生,更是一個出色的運動員,但卻因為腰椎椎間盤突出引起的腿痛,令他幾乎放棄所有人生的目標。
坦白說,椎間盤突出並不算是什麼大病,更不是什麼奇難雜症。只是,對一個年輕人來說,病痛對他來說已經有如晴天霹靂。他一直不願意接受手術,就是怕手術有機會傷及腿部神經線。而這種恐懼,不但窒礙了治療的過程,更令他墮入了幾乎無法自拔的黑暗深淵當中。那種灰暗的情緒,令他再也無心向學;那種「一動就會痛」的陰影,更令他只願躺在家中。
可憐他的爸爸只能憂從中來。一個成就顯赫、行內名聲高企的精英一族,也不得不為兒子流下男兒淚:「作為父親,當然希望兒子前途無限,希望他朝能夠青出於藍。但說實在的,我從來不會給予他任何壓力。養育子女,從來都不是為了光宗耀祖,只希望他們將來可以做一個好人,平安、快樂……」
經過差不多半年的物理治療,再加上循序漸進的心理輔導,年輕人始願意聽取筆者這個醫生的解說。再過半年,他終於同意接受手術。
由於病人年紀還輕,我們當時沒有建議做融合手術,以防病人過早出現脊椎退化的情況,而選擇了用微創的方法,將多餘的椎間盤切除,放鬆神經線。這個方法風險不高,卻有一個短處,就是將來還有機會復發。
尤幸手術相當成功,術後他康復得很快,不但可以重拾運動鞋,讀書成績更勝從前,知悉他下年就大學畢業了!
筆者曾經問他為什麼後來能夠克服恐懼,願意接受手術。「信任,我信任爸爸。我知道將來有復發的機會,但我亦信任醫生。」他告訴筆者。
「最初的時候,我不能夠接受這個事實。朋友們不相信我有病,我運動時表現得愈來愈差,他們覺得我是在找藉口來開脫自己,他們說從來未聽過有人這麼年輕就有什麼椎間盤突出的問題。於是連我自己也質疑自己,尤其你說手術會有機會影響神經線,我整個思緒,都完全淹沒在那種莫名的害怕之中。
「直到有一天,我見到爸爸哭了,我第一次見到他哭。突然覺得,為什麼我要因外人的一句說話,而放棄自己整個的人生,反而埋怨一直在我身邊的爸爸?我希望可以成為一個成功人士,實際是我希望可以好像爸爸一樣幫助其他人。若果我連自己也幫不了,將來又怎去幫助其他人?恐懼並不能解決問題,猜疑只會令成見加深。我是一個理智的人,當然有能力自己用不同角度分析。老實說,我每次看醫生之前,其實也有先上網搜集不少一手資料呢,希望醫生也不要介意,哈哈⋯⋯」
不是必然
第三個其實是一個家庭。
筆者曾經在2014年分享過這個遺傳病的家庭——一個名為Von-hippel Lindau的遺傳病。病人會在眼睛和小腦出現血管母細胞瘤。血管母細胞瘤本身不是惡性,可以手術切除,但卻會不斷復發,不斷需要重複做手術。然而,最致命的是,病人同時會有不同的腫瘤或水瘤出現在腹內不同的器官,當中有良性,亦有惡性。這個家庭的父親,就是因為腎癌而在四十多歲時過身。
父親結婚時並不知道自己患有這個病。及至三個小朋友出生了,他才開始發病。當母親目送這位父親離開的同時,卻要開始擔心三個子女的命運。不久,大女和二仔亦先後證實有血管母細胞瘤。
最哀傷的,莫過於這位小個子的母親,接受了喪夫之痛,更要獨力肩負養育幾個子女的重擔,還要深知此病的致命之路。看着子女受着病魔煎熬,所承受之苦實不為一般人所能為。然而,多年來她默默耕耘,從不嗟怨半句,對子女不離不棄、供書教學,三個子女都誠禮兼備、學有所成。只是,每次子女要接受手術,母親卻總不能如兒女般的灑脫,母愛之偉大,莫過於此。
家姐就曾經向筆者提及:「我好希望可以出本書,好讓其他人多認識這個病,多支援這個病的家庭,我相信父親也會這麼想。有人話若果不是我父親,我和弟弟都不會有這個病。我覺得,沒有父親,根本就沒有我們。生存本身就不是一件必然的事情,我寧可選擇珍惜當下擁有的每一分每一秒。」
由活着、到起床、到走路、到說話、到再當老師;由體諒、到醒覺、到信任、到重建人生;由生存、到放下、到經歷、到奉獻,從來沒有一樣東西是必然的。
希臘哲學家愛比克泰德說:「困擾人們的不是事件本身,而是他們對於事件的看法!」在我們生活中,處處受「信念」影響着我們對事情的看法,加上不同心情的牽繫,煩惱亦因應而生。我們所追求的,究竟是我們真正的初心,抑或只是自己不斷建立的高牆而已?
「我們如果能夠多一些注意周圍發生的好事,多些欣賞其他人的愛,多些願意去分享愛的故事,香港也許能夠增添多一些溫馨,多一些和諧,多一些愛。」原來筆者在2014年寫過這麼的一段。
撰文 : 天峯醫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