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oxic Positivity──有毒素的積極性
不久前聽到一個不停自殘和自殺的少女對她母親說:「你每句鼓勵的話,對我來說都是toxic positivity!」
這是一個有趣的用詞,何謂toxic positivity?可翻譯為「有毒素的積極性」!積極一向被認為是人生的正面能量,怎麼會有毒?但是目睹這母女的互動形式,母親每一句正面的說話,的確沒有減低女兒的消極,反而讓她更加覺得生無可戀,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?
正為少女的用詞感到驚訝,我們的團隊就找到toxic positivity的定義:毒性積極,指的是無論何時何地,都過分及無效地強調一種快樂和樂觀的狀態,這種積極是一種否認、盡量減少及否定人生真實的情感經驗。當一個人表達出過度積極時,同時是把我們一些正常的消極情緒抹殺了。
有趣的是,11月份的Vogue雜誌也是以大標題介紹這個題材。一篇Toxic Positivity: Have You Been Spreading It?文章就在這期登出,成為大熱門話題。
作者描述,當她母親被確定患上末期癌症時,每個人都安慰她說:不要失望,一切都會變好的!即使這些人的用意良善,但是她說:「當他們試圖以樂觀的言詞減低我的痛苦時,不但不是支持我,反而是連我感到失落也不成!這種善意是帶有毒素的!」
很多失去至親的人也說:「最令我生氣的,就是每個人都叫我不要悲傷!」這是同一道理。
但是,這種「毒性積極」是我們文化的一部分,無處不在:如果你埋怨工作不愉快,別人就會說,總比沒有工作好;你失戀心碎,別人也會安慰說,你一定會找到珍惜你的人!
只許樂觀快樂
這些善意的鼓勵,一不小心,就會成為一種惡意的侵犯。出自一般人也就算了,出自身邊親密的人,殺傷力就更大。
夫妻之間的toxic positivity尤其顯著:丈夫投訴工作不順利,妻子都會勸說,你應該更加努力爭取,你這樣處理當然不會成功,諸如此類,甚至曉以大義,讓本來已經消沉的人聽了更加被打沉。丈夫也一樣,如果妻子埋怨婆媳糾紛,孩子難教,他們往往都說,是你要求太高,應該往好處想!
有位患上抑鬱症多年的妻子說,每次感到情緒低落,最怕見到的就是丈夫。她說:「我已經心情低落,對身旁的人特別敏感,每次他來幫我打氣,都會令我更加失控!」丈夫卻說:「我每見到她如此失控,就怕自己應付不來!只好盡量保持樂觀!她卻認為我嬉皮笑臉,更加一發不可收拾!」
很多無法溝通的夫婦,可能都是受了「毒性積極」所累。其實無論你想傾訴什麼,需要的只是對方的聆聽,而不是一番勸誡,甚至一頓教導!問題是真正能夠聆聽的人很少,尤其一些負面的情緒,真的讓人愈聽愈沮喪,很容易就想說些鼓勵的話把你打發掉。這不但達不到鼓勵的效果,反而讓你感到被冷落,甚至被否定了。
父母與孩子之間的「毒性積極行為」又是另一回事。現在的親子教育總是提倡積極灌輸正能量,孩子碰到任何挫折,都趕忙為他們加油,正因如此,孩子就凡事只能向好處想,剝奪了他們面對人生各種哀傷和無奈的正常經歷。
有一齣名為Inside Out(《玩轉腦朋友》)的電影動畫,把我們內心各種情緒演繹成獨立的卡通人物,在各種分別代表「愁」、「驚」、「憎」、「樂」的人物當中,我們都只選擇「歡樂」,不願意見到「哀傷」。但是當一個人心力交瘁,無法繼續向前走時,單是靠「歡樂」卻怎樣也拉他不動,最後只有把「哀傷」找出來,痛哭一場,才有康復的可能。
這個故事的教訓就是,人生所有感受,包括喜怒哀懼愛惡欲,都是正常的;不單單是快樂或積極的感覺才是好感覺。因為正面與負面,並非一般人想像的那麼非黑即白,快樂並不一定代表正面,悲哀也不一定就是負面。它們都是人類各種情緒的一部分,都有它們存在的價值,包括憤怒、恐懼和失落。雖說憤怒會傷肝,但是該怒而不怒,一樣會憋出一身毛病來。
眼淚可以排毒
問題是,若誰都選擇快樂,都想把悲傷棄在一旁,尤其看到別人的悲哀或憤怒更加避之則吉,很容易就會傾向提供一種toxic positivity。非但無效,而且愈壓抑自己的感受,愈感到累。
並非鼓勵的話不重要,人在低落時, 誰都需要一些鼓舞,關鍵是怎樣說,及何時何地說。同一句話,對不同的人或不同的說法,都會有完全不同的效果。有些話, 的確充滿正能量,讓人聽了心神振作,耳目一新;有些話,即使說得很有道理,卻讓人聽了感到更加沮喪,甚至無明火起。怪不得都說講話是一種藝術,鼓勵的話也不能亂說。
最近見到一個小男孩,因為沒有被選上班長而十分苦惱,母親不斷安慰他說:「我一早就提醒你要積極爭取,不要躲在後面等人發現……」
孩子本來只是因落選而心情低落,聽了母親的話,情緒更是多加一重打擊!這是典型的toxic positivity教子方式!
面對世紀疫情,更加明白人生可控制的事情十分有限,並非每件事都可以保持樂觀。
明天是否會更好誰也不知道,今天不愉快就今天抱頭痛哭,因為眼淚是可以排毒的。
撰文 : 李維榕博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