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頌缽
我的頌缽,是我的一個新拍檔!
每當聽到不愉快的聲音,就用內力敲打大缽,讓它那深沉的餘音,洗滌我的聽覺。每當我沒有好話想說的時候,就輕輕敲打小缽,讓它那天籟之音,為別人帶來一陣清亮。
我其實只跟法鼓山的常展法師上了幾堂課,每次都要花很長時間舒展筋骨,放鬆身體,才去敲缽。法師說,在聽到「聲音」之前,先要學習聽到「沒有聲音」。那是一種很有趣的意識,我們聆聽時,總是聚焦在聽到什麼,原來聲音是在無聲中產生的,又會消失在無聲中。頌缽的聲音尤其特別,它好像只有一個單音,卻會產生不同頻道的振動,劃破寂靜,又好像與寂靜在對話。
聲音直達靈魂
盤起雙膝,細細感受不同大小銅缽所發放的音波,很多人都在這過程中找到安寧。在身體各種感官當中,聽覺往往被忽視。當我們全神貫注於一種聲音時,才驚訝那是多麼神奇的經驗。
很久以前讀過一段話:真正的聆聽,就是天地萬物一切都終止了,只剩下一隻大耳朵!
怪不得在莎士比亞《凱撒大帝》的劇本中,安東尼在殺掉凱撒大帝後,對全城人的自辯是這樣開始的:「朋友們!同胞們!請把你的耳朵借給我!(Lend me your ears!)」
聽覺當然不止於用耳朵,那是一種整體經歷。聲音的振盪,透過耳膜,進入五臟六腑,直通你的靈魂!說來慚愧,聆聽應該是我工作的大部分,但是在練習頌缽之前,好像也沒有經歷到這個層次的聆聽。
一般人把聆聽當作一種技巧,教授聆聽的書籍,大都集中在聆聽的步驟上:所謂active listening(積極聆聽),就是如何不去打斷別人的說話、重複別人的句子以表示你真的在聽、不要作判斷、不要露出不耐煩等。這也是很多學習心理治療者都體驗過的階段。
但是如果聆聽只是一種技巧,我們很容易就忙於應對,不但聽不到說話的內容,還常常會問非所答,或是答非所問。Michael P. Nichols一本暢銷書定名為The Lost Art of Listening(《聆聽是一種失傳的藝術》),單看書名,就可知聆聽並不是容易把握的一回事。
最難突破的地方就是大多數人都用腦子去聆聽,而不是用「耳朵」!
只是腦袋聆聽
用腦子聽,就會思前想後,思考不斷在大腦中盤旋,根本上很難聽到別人在說什麼。我在訓練治療師的時候,觀察他們與來訪者一段對話後,問起他們聽到對方在說什麼時,他們往往都會說:「讓我想想!」
讓我想想!就是用大腦去聆聽,因此就只能用思考去回應。用耳朵去聽,就會聚焦當下,不用分析,不必立刻有回應,才會聽得清楚。
為什麼安東尼在發言前,先要求群眾把耳朵借給他?因為用耳朵去聽,他的話就會聽入心中,不會去錯地方。如果走入負責理性的「腦額葉」,就無法激起他希望激發的集體認同。所謂同理心,必須先從「聽得入耳」開始。
再說,思考可以橫貫古今,聽覺卻只能發生在當下。細聽頌缽的聲音,讓人停留在此時此刻,在無聲與有聲的音波起落之間去體驗,世界突然變得無限簡單,卻又清清楚楚、舒舒服服,無所事、無所為。
這種近乎「無我」的心態,對治療師接收來訪者的訊息十分重要,也很難做到。有研究指出,冥想可以增加治療師的敏感度,我把我的頌缽帶到教學中,發覺一同打開聽覺時,也能達到一種心理上的騰空。
頌缽又叫唱歌的銅盆,其實它的聲音本身並沒有旋律,只是一下一下敲入你的心靈,擁抱着你的存在。我也把它介紹給3個企圖自殺的青年人,其中兩人細心聆聽,她們驚訝地表示:那音波的洗滌,真的為她們帶來片刻的寧靜。另一人卻說,這聲音給她帶來很大的困擾,甚至不能忍受。根據她自己的分析:「也許我一直都把自己牢牢地收藏起來,對一切外來的介入都很抗拒!」
頌缽的音響,的確會打破我們的防衞。這回饋也讓我頓悟,連這天籟之音都會被視為干擾,人間的語言就更為微弱,我們的治療工作,也許仍然沒有到位,治療師真的不能過於自以為是。
敲出溝通之門
其實說話的內容,遠不如說話的方式來得重要。治療師的工作,尤其是要聽得出弦外之音。早在1971年,Albert Mehrabian在他的著作Silent Messages就指出:人的溝通只有7%是靠語言,其餘93%都是靠非語言的「身體語言」來表達,包括38%是聲線和語調,55%是面部表情。這個7/38/55的比例,尤其適用於在情緒和態度有關的表達。而頌缽的操作,正正就是把音質的內容和形式都同時表達出來,讓人不單是聽到聲音,還要經歷聲音。
最近與一對完全無法溝通的夫婦工作,女的不斷向男的表達自己內心的渴求;男的卻全無反應,他最不想面對的就是妻子的強烈情緒。一個愈怕被拋棄,一個就愈跑得遠,這種互動形式,發出來的全是一種噪音,讓彼此苦不堪言。
我讓他們各自拿起一個頌缽,把想說的話用敲缽來代替,一和一應,夫妻間的阻塞,突然找到通道。
但願人間一切怨恨, 都可化作頌缽之音!
撰文 : 李維榕博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