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法說出的創傷

吳崇欣 | 2021-08-31
如果兒時長期處於不安全的環境中,只要有人在,腦袋就自動處於戒備狀態。

J來的時候有種讓人害怕的嚴肅,她很少笑,身體總是繃緊,很少面部表情。

好像很小心翼翼,不讓你看見真實的她。

這個故事,是在我和她見了9個月之後,才和她一點一滴地組織起來的。因為當一個人陷入深刻的創傷時,想說的話會在喉嚨卡住,然後要從另一個人的語言中找回自己的語言。

自小,J就感受到家裏的低氣壓。爸爸媽媽經常為捉襟見肘的生活爭執,J從小就習慣要少出聲,少製造麻煩給他們。他們經常愁眉苦面,而且說話時唇槍舌劍,氣氛嚴肅。爸爸經常不在,媽媽經常向她投訴爸爸,所以從小J就比較親近媽媽。

J來到治療室之前並沒有意識到其實自己一直沒法放鬆──只要有另一個人在,她就會緊張。因為兒時長期處於不安全的環境中,只要有人在,腦袋就自動在戒備狀態。

一直討好媽媽

J自小領受的愛是不可靠的。她一直以為所有人都感受相同,直至她結婚了,她才從先生的家庭關係中認識到原來愛還有其他樣子。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焦慮不安,害怕失去,並難以信任他人,於是她尋求專業協助。

面談初期,她對上司有很多憤怒。她會滔滔不絕地數落她的上司,不明白自己為何生氣到會花面見臨床心理學家的時間去罵她。我讓她對着代表上司的空凳來罵,說着說着,她哭了,慢慢地,她發現面前的人是母親。

「我一直在討好你,所以我不知道其實想人生怎樣過。」

活到中年,她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,因為她一直討好媽媽,這讓人很害怕。因為J的母親有自戀形人格。

J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媽媽的附屬品。讀書是為了媽媽的面子;做家務是為了媽媽少點辛勞(其實媽媽一天到晚打麻將,把家務都交給10歲的她)。媽媽還會動不動給她巴掌,而爸爸從來沒有為她說過話。

J不明白自己所受的苦,她習慣了壓抑自己的感受,直至那些感受完全消失無蹤,再尋不着。於是J難以知道自己想怎樣過日子。經過5個多月的治療,她才開始透露母親對她做過的事。不是因為她在保護母親,而是因為她責怪自己,她覺得羞恥。

「有一次,媽媽在家與親戚打麻將,叫我幫手填獎券。我以為那是給我和表姐玩的,就弄髒了,媽媽知道後,在麻將枱前直接把一隻麻將摔到我的額頭上,一行鮮血就從額頭滴下來。」

是舅舅給她止血的。媽媽繼續打麻將。

J心想,我真笨,又惹怒了媽媽。那年,她10歲。

愛裏充滿暴力

媽媽是家裏唯一給予J注意的人。她所領受的「愛」,難以預測又充滿暴力,這也是J長久以來找愛的模式。當她愛一個人的時候,也是瘋狂而不計後果的。她在遇上先生之前,愛過兩個男人,兩個都打她;那時她會和男友打架,隔天又試着求和。J的需要,在媽媽的眼中不曾存在,一如她在那兩段親密關係當中。

而爸爸總是臣服於媽媽,每次吵架,都是他去求和,媽媽從不認錯。J在親密關係之中,也像爸爸一樣。

「被媽媽這樣對待,爸爸這樣無視,感覺自己真是地底泥。」

一個自覺沒價值、從小動輒被打的人,練就了很高的容忍度,被打、被操控也幾乎是愛的一部分。當時被男友打後,她心裏會為他解釋:「我下次再做好一點就沒事。」

我們一起花了很長的時間來理清J表面與內裏的感覺。憤怒是難過的保鑣,為了保護裏面受傷的自己;割斷自己的感受,是應付深刻的羞恥感最有用的工具。

她不知道自己的感覺,更遑論知道自己的需要。小時候,J有很多基本需要都欠缺,例如安全感,因為唯一會照顧她的人也是虐待她的人;又例如自我價值和被明白的需要,因為從來沒有人對她有興趣到想了解她的感受。

依附強勢對象

因此,長久以來,J對自己喜歡什麼都很模糊。選擇對她來說絕對是包袱,她連決定午餐要吃什麼都覺得是苦差。和很多遭受童年虐待的人一樣,她重複自己,昨天吃什麼,今天就吃什麼,因為重複是最安全的。

在親密關係中,她傾向找一個強勢的對象去依附、去討好,以換取短暫的安全感。當追求她的男生想尊重她的選擇,她迷惑不安;當男生在她身邊決定所有事情,她反而覺得安全。曾經,為了這些虛假的安全感,被無視、侮辱、暴力對待,也在所不惜。

當我們在治療中一次又一次地做回溯影像練習時,帶着那個今天在工作時有能力而獨立的她,和對朋友非常仗義的她,去回顧她小時候的經驗,她才慢慢地有了比較客觀的視角去看待自己小時候受過的傷。然後,再慢慢地連繫到過去那些被虐的、糾纏不清的親密關係,以及現在相對安全的婚姻關係。當她在治療中感到愈來愈安全,她就能從她與我的關係之中去學習信任,練習建立清晰的界限,學習被尊重的感覺可能很不慣但是安全,明白選擇本身雖有風險但自主的感覺很良好等等。9個月後,她終於把先生都帶來了,讓先生也慢慢地認識這個像洋葱一樣多層而傷痕纍纍、同時成長得愈來愈強壯的J。(註:故事中的人物、背景不代表真實個案。)

撰文 : 吳崇欣_註冊臨床心理學家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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