創傷連結

吳崇欣 | 2022-05-10
一名男士因有創傷連結,雖然職業已是為城中富豪投資,但他最常在治療室說的話卻是「我太笨」。

每次見K時,他都滿面笑容,自信幽默。見面時我們都會大笑一兩次,讓房外等待的人感到疑惑。有幾次,下一個個案問我︰「剛才那個是你的朋友嗎?」
其實,這都是我近來才認識的K。
3年前他剛來,每次都堅持抱着他的背包坐,連做chairwork(個案會坐在不同的椅子上說話)時都必須抱着;每次我問他要不要喝點什麼,答案都是「不用」,身體總是繃緊;踏進第二年時,他開始偶然把背包放在身旁,而只抱着我診所的咕𠱸,然後,慢慢地每次坐下都會要一杯咖啡……現在第三年了,他進來時已經步履輕盈,有時候連袋也沒一個,坐姿也愈來愈開放,身體語言漸多,我才開始見到他幽默的一面。「我的朋友都說我輕鬆了很多!」他笑說,他過去三十幾年都沒有今天的自在。
「是啊!我也感受到!我可不知道你是那麼有幽默感的。」
他聽罷沉思:「有個女生就是說我很幽默啊……原來是真的。」
悲慘童年
近來的K,吸引了很多女生接近他。現在他的煩惱是,他要怎樣開始一段健康的親密關係?
K的童年可以用恐怖來形容。他長年被家人虐待,被父親毒打的傷,到現在還在困擾着他。「我的胸膛偶然會痛,醫生說我的胸骨應該曾經斷過,有一截生得不是很好……」母親偏心哥哥,父親偏愛妹妹,他自小覺得沒人愛。他很努力地討好父母,一直是家裏成績最好的孩子,卻沒有得到公平的對待。
「爸爸總是說如果我考第幾名,就買什麼給我,但從沒有做到。」
「你有問過為什麼嗎?」
「我不敢問。」
他一直有一種「我是次貨」的羞恥感,哥哥和妹妹霸凌他,他也默不作聲。在他的心裏面,他覺得是因為自己太笨,爸爸才不愛他,把財產都留給大哥。
當他來到我面前時,已是一所私人銀行的客戶關係經理,為城中富豪投資。不過他最常在治療室說的話卻是「我太笨」。
他是我見過的個案之中,創傷連結(trauma bond)最頑強的個案之一。
有創傷連結的個案,好像被自己的創傷所困,既認為自己的經驗是痛苦的,同時又會不斷要回到去那個被虐的處境之中。聽起來好像很奇幻,但對個案來說,被虐的經驗也帶來一種安全感,讓K不斷地投入一段又一段被虐的親密關係當中。
愛與暴力
什麼是創傷連結?
在父母與子女的關係中,子女很自然地需要與父母連結才能平安成長。而我們與兒時主要照顧者的依附關係,會成為了我們日後人生關係的參考基礎。
在孩子年紀很小的時候,父母需要為子女提供基本需要,這些行為會為孩子帶來被愛的經驗。可是,父母也可能在執行這些行為時,同時給予負面的訊息。例如父母用責備來表達關愛。這個行為本身帶有非常矛盾的訊息,後來孩子長大成人後,在親密關係裏也可能會不自覺地用相同的方式來表達或期待關愛。
而在K身上出現的,是愛與暴力的交會。K和父親不是完全沒有溫柔時刻的。K在治療室裏不亦樂乎地重複了無數次爸爸帶他去看戲的事,那是唯一一次K覺得他擁有了整個爸爸。K像卡在那個記憶中,卻對大部分被父親毒打的經驗記憶模糊,甚至有「是不是我自己幻想出來」的疑問。
K起初堅持一切都因他小時候太笨。然而有一次,他輕輕透露了一個被羞辱的經驗──媽媽把他的衣服脫光,然後罰他企在走廊外。他只記得風吹到皮膚上的感覺和家的大門的油漆,後來鄰居看不過眼,好心敲門說服媽媽,把只有6歲、淚流滿面的小K帶回屋裏。
「也怪不了媽媽,那時我爸爸出軌了,她大概也很傷心……」K說罷不斷以母親的角度去解釋事件,好像小K是完全沒感覺似的。這解釋也是母親後來跟他說的話。
建立界線
我邀請他做一個想像練習,想像他大學時補習的一個學生,遭遇到相同的事,他有點激動:「無論這個小孩做錯了什麼,都不應遭受這種對待!」
要承認自己被虐待,是很困難的。個案經常會在承認和為施虐者辯護、淡化事情的兩端之間來回。
兩年過去,K才終於真正地承認自己被虐的事實,並學會了以自己對朋友說話的方式來跟自己說話,而不是以父母常用的嘲弄和貶抑的方式:「我太笨」、「我太無用」。
K成年後在親密關係裏被霸凌多年。他有聽從強勢女生的傾向,所以當這種女生來追他,他很快就進入親密關係中,而且總是覺得沒法離開,即使對方操控不斷、拳腳相向,他仍會不斷為她辯護。「只要我對她關注多一點,她就不會生氣。」後來他相信了「她需要我,我不能離開」。而現在,K已經脫離了虐待關係,自我價值感也提高。經過反覆建立界線(set boundary)的練習,包括向總是佔他便宜的上司說不,向同事和朋友提出自己的要求等,他終於建立了足夠的安全感,開始認真考慮展開一段新的親密關係。
註:故事中的人物、背景不代表真實個案。
撰文 : 吳崇欣_註冊臨床心理學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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