糾纏不清
敏因為暴食症而來求診,很多人以為暴食的人都應該很胖,事實不然,很多時他們其實體型中等,是看不出來的。敏就是這樣。她甚至是個很吸引人的女生,從衣着上猜得到,她是同性戀者。
她患暴食症已經4年了,斷續地面見過不同的醫生和心理學家,情況時好時壞。最壞時就是大學畢業和戀人各散東西,「那時候天天暴吃然後嘔吐,天天想自殺。」她平淡地說。
敏說話很短促、爽快,也總是淡淡然的,好像沒甚情緒起伏一樣;其實她一直很被焦慮困擾,不停用暴食來紓緩難過的情緒。只要有人跟她提出意見,她就感到有壓力,好像必須找到足夠理由去辯解,才能執行她自己的心意一樣。
「好煩,她們總是叫我回內地去避疫……」她覺得公司同事的意見,也對她構成壓力,好像她必須要服從。
「好煩,明明同事問了我,我也批准了,轉頭媽又推翻了我的決定。」她憤憤不平。
「她不放權給你,但又要求你留在公司做總經理嗎?」我問。
「是啊!我不過是她的扯線公仔。」
當扯線公仔早已是敏很熟悉的事。她從小就被媽媽管得很仔細,好像放學去哪些興趣班和補習班,跟什麼朋友一起玩,媽媽都有指示。即使到了中學她已經是籃球校隊隊長,媽一句「讀書為重」就要她退出。
欺騙自己
「有時候,我覺得我很幸運,收入豐厚又自由;可是也有時媽一打電話來,我就心慌。」
「你怕什麼?」
「我不知道。好像我又做錯事,會被罵。」
敏從小受過母親頗多的體罰,她的內心對媽媽有很多恐懼,加上媽媽有很強控制慾,所以她從小就學會順從,或陽奉陰違。反正表達相反意見只會被打罵,倒不如偷偷做自己的事算了。敏從小就很會講大話,也不在乎別人說話、事情的真假,反正平安、感覺良好最重要。
這種大話,也包括對自己說的。例如,明明她活得不自由,但她跟自己說︰「我其實活得頗好,工作沒壓力,又可以隨時去健身。」
明明暴食又扣喉讓她喉嚨都損傷了,她也跟自己說︰「沒事的,明天又是一條好漢。」
敏根本不知道自己想過怎樣的人生。她和媽媽的關係糾纏不清,早已學會用媽媽的眼睛來看世界,所以,她也用媽媽的眼睛來看自己,聽信了各種批評︰
「你欠我的。我為你付出那麼多,你還不聽話?」
「你懂什麼?做生意我比你行!」
最重要的是,媽媽很討厭同性戀者。在敏好不容易出櫃的那天,媽媽大罵了她一頓,趕了她出家門,然後當完全沒聽過她說自己是同性戀者一樣。
如果我們習慣以欺騙自己來紓緩自己的感受,習慣用另一個人的眼睛看自己,然後,由於自身的不安全和不被接納的焦慮,不斷服從另一個人,建立了一套牢固的生活模式,我們要在成年後去打破它,是很困難的。因為我們心底裏沒真正探索過,我們其實喜歡什麼,是一個怎樣的人。
難以突破
我們被塑造了,活在不屬於自己的身體之中,逃不掉。
可是有趣的是,當我開始不斷給出「看見」,即不斷反饋我從她的對話中看見的她,她在第二個月就不再暴食。她為此很開心,卻不停的告訴我,她不想再來。「我幾乎今次就不來的了。」她說每一次她都很不想來見我。她覺得她的進步可能是壓力少了,反正就和心理治療、她自己的努力無關。
於是,我在chairwork中安慰她的內在小孩後,我問了長大成人的她︰「你聽到我剛才跟她(指着空椅)說的話你覺得怎樣?」
她說︰「我覺得害怕和想逃。」
她對被關心、被看見而感覺不安全,所以她不想來治療了。因為她的經驗告訴她,她一旦坦白、顯示真實的自己,媽媽就會拒絕、責備和操控她;她難以相信我在真正的關心她、真誠地欣賞她。這種不安全感讓她想逃。
如果她繼續和媽媽糾纏不清,她就不會長久地好起來。
重拾自我
所以,我引導她的兩個部分︰一個「非常依附着媽媽」和另一個「非常想獨立自主做自己」的部分,向代表媽媽的椅子說話︰
「媽媽,你比我更重要,我什麼都聽你的。」
「媽媽,我可以為你犧牲我的人生。」
「媽媽我不能離開你。」
她頭痛極了,雙手緊握,心跳急速。
然後,我請她轉過來坐在另一張椅子上說︰
「媽媽我有自己的人生。」
「媽媽我是同性戀者。」
「媽媽我不要再事事得到你批准。」
她的頭痛減少,雙手鬆開,心跳慢慢平伏。
幾節會面過後,她開始期待前來面談,她不只維持不再暴食,也開始談她的興趣、她的女友、她愛看的書,她開始練習向媽媽說不,也開始了兼職工作,嘗試做她自己喜歡的事。她從自己身體的反應中得到指引,她開始知道如何為自己作出選擇,而不是透過媽媽來活。
註:故事中的人物、背景不代表真實個案。
撰文 : 吳崇欣_註冊臨床心理學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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