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山依舊在 溫故知新途

陳仲謀醫生 | 2022-07-26
香港近年經歷天災人禍,壓力自四方八面襲來,市民承受的心理衝擊有增無減。(香港中通社圖片)

最近網絡上廣泛傳播一段令人痛心和莫名其妙的短片:一輛黑色7人私家車的司機,顯然蓄意輾死在路中心的大黃貓,然後揚長而去。據說這頭貓是路旁一戶人家的寵物,已達16歲的高齡。
網民對這宗虐畜事件都忿忿不平,甚至指摘肇事司機冷血無情或患有精神病。
涉嫌殺貓不顧而去的司機,相信已經觸犯了《防止殘酷對待動物條例》,很快便被警方逮捕,現正保釋候審。這宗案件已進入司法程序,筆者不便揣測該名司機是否患有任何精神病或「人格障礙」。
不過,這件不幸的「小事」,卻勾起筆者在精神健康39年來服務中,遇到不同「大事」和「小事」的記憶。1983年筆者開始在青山醫院接受精神醫學的專業訓練,當時的設備與外觀和重健後的醫院,自然不能相提並論。1982年6月3日發生了一件香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精神病人犯罪事故:一名住在長沙灣元洲街邨患有嚴重精神病的男子,沒有定時服藥,突然產生幻覺狂性大發,順手拿起家裏的菜刀,首先斬死家人;然後衝入樓下的安安幼稚園,見人就斬,導致6死44人傷的慘劇。當時震驚全港,政府下令有關當局立即採取應對方法,以安民心。
當時精神科的掌舵人,總顧問醫生盧懷海醫生,緊急和其他高級醫生在其家中召開會議,商討對策,得出3項重要的應變方案(根據盧醫生的〈自述〉):
一是制定「優先覆診政策」(PFU, Priority Follow-up),將有暴力傾向的病人分為兩級:「目標群組」和「高度目標群組」(最危險的一組)。這兩組病人必須要強制覆診,並派遣專職人員負責照顧他們的病況;而兩者在出院時更要獲得資深醫生開會批准。有稱上述的做法,是香港首創的。
二是創立24小時諮詢熱線,由精神科駐院當值的醫生接聽來電,但主要的話題多是生活瑣事或情緒低迷,也有些提及自殺的意圖;有時晚上電話接近百多通,令當值的人員有點吃不消。筆者就是第一批通宵達旦接聽熱線的醫生。
三則是加設精神科顧問和高級醫生的數目,以增加醫科畢業生加入的誘因和興趣。
上述政策落實之後,一直至今都沒有結構性的改變。30多年前的改革是劃時代的,香港的精神健康服務和其他先進國家相比,差距不遠,但以後精神科得不到新的資源,於是不能與時並進;負責人只能退而求其次,只好優先「治標」,而不能「治本」,使本港在這方面的服務水準逐漸落後於人。「安安幼稚園慘劇」發生剛剛40年,希望社會以史為鑑,積極改善精神健康服務,以免重蹈覆轍。
要因時制宜
在資源分配上,情形比數十年前更為複雜。在香港回歸祖國不久前,龐大的衞生署大部分工作,轉交給一個法定組織──醫院管理局(HA)。這個變革孰優孰劣,見仁見智,筆者不想評論。但就精神健康服務上,筆者憑以前在政府醫院工作的經驗,及綜合自己多年私人執業所得,希望以個人意見供新上任的第六屆特區政府參考。
解決專業人員缺乏的問題,千頭萬緒,最近發表的精神健康諮詢委員會的報告書,亦聲稱無辦法在短期內解決這個問題,而「公私營合作」的商討總是停留在研究階段。回想筆者剛入行時,全港只有兩間具規模的精神科醫院:青山和葵涌醫院。當年大部分精神病人都在這裏接受治療,而因種種問題,亦如所有職場一樣,出現勞逸不均、工作輕重有別、爭取資源的糾紛。幸好,當時有掌舵人盧懷海醫生親自到兩間醫院視察,諮詢各級人員的意見,並考慮相關的投訴,調動人事編制,重新分配資源組合,才能理順不時出現的行政問題。孔子說出了要害:「不患寡而患不均」(《論語.季氏》),香港的精神健康服務長期以來,都距離世界衞生組織的標準甚遠,而筆者相信其他醫療專科亦有相類的問題。
以前有德高望重、有權有責的盧懷海醫生居中斡旋兩間醫院的糾紛,可以「擺平」大部分問題;現時HA的7個聯網,各有7位主管顧問醫生分別領導所屬區域的精神健康服務,不諱言是各自為政,其中美其名有一位主席(Chairman, Coordinating Committee (CoC) in Psychiatry),CoC負責統籌聯絡,但結果是各聯網病人的輪候時間有極大的落差,而其中人員的工作量也有差別。
明顯地,CoC受權責所限,和以前總顧問醫生的角色分別很大,故此沒有人可以有權作實際可行的決定,結果各聯網仍是各自為政。
別裹足不前
話得說回頭,筆者當年在青山醫院受訓的啟蒙老師陳庭揚醫生的一則逸事,對筆者日後行醫很有指導作用。話說當時駐院醫生會定時召開會議,審視病人的醫療進度。其中有一個男性病人,行為全無侵略性,但會經常撈起家中飼養的金魚,用利刀活生生剁為小塊。在場的顧問醫生和高級醫生都視之為等閒,唯獨陳庭揚院長力排眾議,認為這個病人的精神和性格都出現偏差,極具危險性,勒令他入院接受長期治療。最近有人駕車蓄意輾斃老猫,令筆者想起這件「小事」或會變成「大事」。
人性善惡的爭論,中外自古有之,不在本文論述範圍之中,但「人格障礙」是精神病的一種,遺傳和後天成長都可能是其根源,而觸發暴力事件的原動力,就視乎整體社會的氛圍和個人當時的心理狀態。美國常有集體槍殺事件,可能基於宗教、種族和反社會心理;但在日本,亦同樣有人揮舞利刀對周圍的人,作無差別的致命攻擊。香港偶然亦有相類事件發生,但因為傷亡數字低,政府和市民很快便忘記了無辜的受害者,遑論制定有效的防禦措施。
香港近年經歷人禍和天災,人心虛怯,壓力從四方八面襲擊,市民承受的心理衝擊有增無減。現在,不少先進國家的政府已投入更多資源去應付「精神海嘯」,而民間自發組織籌款去增加社區的「抗逆力」,比比皆是。反觀,香港仍然在「諮詢後;再諮詢;研究完成,繼續研究」的階段。外國成立「精神健康局/公署」,既然是卓有成效,為什麼珠玉在前,我們卻裹足不前呢?
撰文 : 陳仲謀醫生_香港精神健康議會召集人、香港精神健康促進會主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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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編者按:陳仲謀最新著作《疫時代精神海嘯》現已發售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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