探討界限與親密(上)

吳崇欣 | 2024-06-04

最近有位外國資深基模治療師看了電影The Farewell,找我進行一場文化交流。故事講述一個中國家庭,欺騙一位命不久矣的老人,為她最後人生階段製造美好回憶。治療師問我:「有可能一個健康成人會這樣做嗎?」我們因而談到,集體主義當中的親密,與個人主義的不同。

在集體主義社會,要建立有親密感同時有健康界線之關係,是不容易的平衡。

集體主義其中一個特色,就是大家自小就有「我們是一個更大的整體的一部分」之概念。我們是家庭的一部分、學校的一部分、民族的一部分。自小就學習「犧牲小我、完成大我」,因為大家一直都是這樣來體現「我」。

進入青春期,我們爭取「獨立」,嘗試與別不同,以「劃出」自己。然而,那個「劃出」仍然關係到他人,因為必須參考別人,我們才能知道何謂「不同」,從而理解自己的「獨特性」。

老子的思想包含「不要從別人『劃出』自己」的意思,這在華人社會中很有見地。

個人主義則視人為一個個體。西方社會中,當然也談團隊精神(teamwork),個人主義並非自私自利,而是在理解何謂「我」上有種基本取向(orientation)的分別。個人主義較多從獨立個體去理解何謂「我」,普遍在日常生活中,較少視人為一個整體的一部分。因此,談個人權利是心安理得的,因為人人都應當被尊重。

華人社會「話中有話」
我以個人與臨床經驗去談,感受到華人的連結(connection)需要很高,意即當有矛盾時,大家可能更願意去放棄「自主」(autonomy)需求,以維持連結需要。而連結並不只是連結,它亦是我的「關係」,即「我」之所謂我的意義。

我是個怎樣的上司、父母、子女、朋友、以至更廣泛的我在社會中之地位等等,都關乎「我與他人的關係」這件事上,屬相對性。

而這一部分在個人主義社會上較少。很多時,他們已假設了自己之「獨立性」是被尊重的;故此,他們對於表達想法比較輕鬆,因為那不過是我的想法而已,你可以同意或不同意,但我還是可以有個人想法。在學校裏,自由討論、表達自己見解,是被鼓勵的;只要是有禮貌的表達方式,基本上都不會有「我這樣說會不會為他人帶來壓力?」之類的擔心。

華人社會中,我們都某程度上學習聆聽那些「沒被說出來的話」,或臆測「話中有話」;而在個人主義社會相對較少這個需要。

把事情釐清是必須,表達個人感受和需求也廣被接受。

子女感覺窒息原因
我在英國面見華人個案,不時遇見父母對親密感的追求,讓已成年子女感覺窒息的例子。原因可分為以下幾個:

一)親密感等同於我可以知道你所有事情
有些父母與子女的關係,好像停留在青少年階段,他們「每事問」而且「問到篤」,有時候他們這樣做有很充分的理由;例如,孩子過去曾闖禍,讓他們覺得不得不這樣去「協助」孩子。

他們的發問,有時出於「擔心」。如果能夠巨細無遺地知道孩子的生活作息,父母覺得很「親密」同時較「安心」,因為可以去「指點」孩子該怎樣做。這可奪去孩子練習「自主」的空間,例如延續了「依賴型人格障礙」。

二)親密感等同於我們是一樣的
有些父母尋求孩子與他們夠相似(sameness),有時因為父母的世界比較單純,故此孩子長大了如果變化太大,不再活在他們的世界之中,便會感到非常不安。這種情況本來就很正常,然而有些父母所追求的親密感,主要來自於「我們很相似」,那他們便會感到大家很疏離。我有不少專業人士個案,都有困難和走藝術路線的子女維持親密感。

作者有不少專業人士個案,都有困難和走藝術路線的子女維持親密感。

三)親密感等同我們之間沒秘密
部分父母以和子女之間沒秘密為榮,覺得這代表了他們的關係超好。其實這並不健康。有些父母把他們的婚姻問題向子女傾訴,美其名「孩子是我最好的朋友」,事實上卻剝奪了孩子「天真」的權利,造成他們「忠誠分裂」。長遠也可能影響到他們的「個體化」(individualization),在建立個人形象、明白自己、充分地發展自我上有困難。有不少本身能力很高的個案,亦擁有這種「我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」的困惑。

部分父母以和子女之間沒秘密為榮,其實這情況不健康。

我們的家庭如何,對關係界線和親密感的定義也必如何。必須替親密感找出更深層的可能,才能不為追求「親密」而當掉「健康界限」,並擁抱這種內在矛盾感。

註:故事中的人物、背景不代表真實個案。

撰文 : 吳崇欣_註冊臨床心理學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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