什麼是「家庭動態」?
家庭動態,這個來自family dynamic的概念,我一直找不到一個貼切的中文翻譯。
因此,當我應賽馬會慈善信託基金的邀請,以family dynamic為主題,替家庭服務社工主持一個工作坊時,實在忐忑不安;因為這個題材十分重要,它可以說是一個家庭的靈魂,然而看不見、摸不清,一時間真不知該從何說起。
家庭治療前輩Minuchin曾經給我們舉過一例:一個面向北極前進的探險者,發覺無論怎樣努力,總是達不到目的地。原來他不知道自己站在一塊漂向南方的浮冰上,面向前方,腳步卻漂向另一方向,所謂身不由己,就是這個道理。
問題是,每個人的腳下都有一塊浮冰,讓你在不知不覺中背道而行。既然身不由己,就不能單靠努力向前就能達標。先要了解身在何處,才知道為什麼始終事與願違。
也可以說,所有明顯的東西都是冰山一角,那埋藏在水底看不見的部分,才是背後的動力,家庭關係的「動態」(dynamic),主宰了每個家庭成員的潛移默化,人人都屬這股動力的扯線木偶。
對孩子而言,這更形塑了他們個性發展一部分。因此,家庭治療師的責任,不但要把這些隱閉的家庭動態顯露出來,還要在過程中一宗宗地把它們處理和跨越。
過去奠定現在
例如這個8歲小女孩,當她發現父母要分手時,她如此焦慮,哭着叫嚷:「不要分開,不要離婚!」她努力在畫冊上畫出一家三口在陽光下手拉着手遍地繁花的美境。理想與現實,是這故事的開始。
當女兒知道父母分離已成事實,無可挽回時,治療師的工作,就是協助孩子如何面對這鐵一般的事實,而不只安撫她的情緒。孩子在感到被了解的狀況下,開始改變初衷,從「不要離婚」的情緒發洩,變成「不要吵架,不要上法庭!」的理性要求。並且在畫冊上狠狠地在父母中間畫上一條線,表達她在無可奈何中的一種妥協。
當父母因為探視安排又吵得不可開交時,孩子不停在當中替他們調停。處於如此劇烈的張力和惶恐中,她開始行為失控,被懷疑為多動症。治療師再接再厲,鼓勵她面對當前困境,而父母,亦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,而非忙於集中攻擊對方。孩子深深地嘆一口氣,收拾情緒,拿起時間表親自指點父母一宗宗地商量如何達成協議。連調解員都做不到的工作,孩子成功完成了。
不過,她自己的悲哀卻沒有人知道,其實整個過程中,孩子最希望達到的是,父母同意3個人好好吃一頓飯,只是這個願望在混亂中被忽略了。
她又畫了一幅畫,描繪自己被放在熱鍋上煎煮,而那控制火候的,正是父母雙手。
爸媽離異後,孩子與父親一起生活。父母雖然很被孩子的表達感動,盡量避免正面衝突。
可是,婚姻失敗的千愁萬恨,畢竟並非那麼容易就放得下。父母之間的矛盾,又以另外的姿態出現。
女孩的畫冊又增加了很多作品。
其中一組漫畫:女孩探望母親,穿着同一件衣服,母親怪父親照顧不周。因為爸媽很少見面,所有不滿都衝向女兒,他們不知道,這些怪責不知不覺就塞滿了女兒的耳朵,好在孩子找到自己的表達方法,逐一地記錄下來。治療師問她:「這個故事的教訓在哪裏?」她答:「不要斤斤計較!」這當然向父母說的。
另一組漫畫:母親買畫筆給女兒,父親不喜歡,不斷對女兒埋怨家中太多東西。女兒說:「我告訴爸爸,老師送的,那就沒事了!」原來大人教會孩子撒謊!
這些微妙的關係模式,就是family dynamic,即腳下的浮冰!
從孩童開始,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家庭動力中衝撞、浸泡和成長。每一個經歷都一點一滴地積累成我們身體及心靈一部分,揮之不去。過去奠定我們的現在,而現在反映的都是過去的點滴,每人皆被身邊的重要關係所雕塑而成,要重新雕塑,必須開始新的關係。所以說,人是活在關係中的動物。
從「我」到「我們」
上述只是一個常見例子,family dynamic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關係、關係模式和結構,以至一個家庭的傳統、信念和互動形態,都會重重地影響着每個家人的發展及精神健康。也有人稱之為「家庭脈搏」,它主宰着整個家庭的操作。
既然如此重要,我們如何知道自己站在怎樣的浮冰?
知道後又如何自處?
這是一個100萬元的問題!因為family dynamic是一種動態、一個系列、一連串不斷重複的現象,甚至屬一種文化!必須仔細觀察和探索,才會認識它的面貌,它並非一個人的敍事,而是一組人的舞蹈。
從「我」到「我們」,「我」可以目標明確,而「我們」,就是腳下的浮冰,往往把你帶向相反方向。所謂形勢比人強,但認清形勢,就可以作知情的決定,不必被挫折打敗得一塌糊塗。
可以選擇改變方向,順勢而行,亦可另選基地,重新啟步。起碼做到心態平和,看得清楚。都可以仿效Don Quixote,單槍匹馬,仍奔往那不可能的夢想!
撰文 : 李維榕博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