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見西湖

李維榕博士 | 2020-01-04
杭州西湖呈現冬日特有的「多彩畫卷」,金黃的梧桐、綠色的垂柳、紅色的楓葉、凋零的殘荷,以及越冬的候鳥,美麗多彩又不乏生機。(新華社圖片)

在杭州認識了一個5歲小女孩,她好奇地盯着我問:「為什麼你會變老?你有年輕過嗎?你有沒有時光機,可以載你回去?」

她又說:「我希望自己不會長大,永遠做個小嬰兒,這樣媽媽就不會變老!」

為了媽媽而不長大,孩子對母親的苦心,可見一斑。

我很喜歡與小朋友談話,他們的見解,往往讓人意想不到,卻又那麼直接而自動自發。我在訓練家庭治療師時,常建議他們找個孩子來談天說地,因為孩子的語言,最能展露家庭關係的脈絡。

曾經見到一個離婚多年的父親,一直不想放棄女兒,但是無論他怎樣爭取,甚至告上法庭,8歲的女兒就是不肯跟他。每次探視期間,都會毛病百出,甚至嘔吐失控。我們百思不得其解,直到女兒咬牙切齒地告訴他說:「你可以罵我,但是不可以罵我媽,否則我就會雙倍,甚至三倍及四倍地回報給你!」

我常會叫人千萬不可得罪前妻,就是這孩子教我的!

治療師有時會認為母親與孩子過於密切,以至影響了孩子的自我發展空間。我卻不時警惕自己,母親與孩子親密,本身是無可質疑的,尤其相依為命的母女或母子,否則即使你說得對,也不會有人理你,這也是孩子們教我的!

踏足祖國

趁着假期,隨兩個同學到杭州去,也因而遇上其中一人的女兒。小孩子很驚訝原來爸爸也有老師,於是拉着我問長問短;問我有幾個家?問我年輕時做了些什麼?其實杭州就埋藏着我部分青春的城市。八十年代與丈夫第一次踏足祖國,就在這裏落腳,當時機場仍設在市內,下機時立即就聞到一陣陣桂花飄香,讓我們這兩個長年自我流放在異鄉的遊子,激動得下淚,從此我就迷上這個城市了。也曾多次把我最敬愛的老師,遠方的好友,都帶來這裏。

同學們忙着向我提議杭州的景點,我卻只想走走一條舊路;從香格里拉酒店走向蘇堤,在西泠印社的圓形拱門前細看西湖,經過樓外樓,亁隆王的御書房,走到浙江博物館。冬天的湖堤行人不多,一路上湖光閃耀,楊柳隨風,多年前我與丈夫就是從這裏一直走到城中,只為了要吃一碗奎元館的爆鱔麵!

這條路滿是與我同遊的故人,每個角落都看到他們的影子;還記得第一次來時,白天遊湖,晚上到劇院看京劇名角李維康主演的《白蛇傳》,劇中白娘子與小青走到斷橋,小青問道:「為什麼叫斷橋而橋不斷?」

我有一張與老師合影的照片,就是站在這蘇堤的入口,當時我正在向他講解白素貞的故事,背後的荷塘綠得嬌艷。現在是殘荷掉落,又是另一番風味。

舊地重遊,倒感到所有這些離逝的人就在身邊。他們的音容,一絲不變地凝結在這經歷數千年的湖光山色,一直在等待我回來相聚,讓我感到無限喜悅和安慰。

原來真有時光機的!它就在你的腦海中,只要一按鈕,就能把你帶到不同的時空!你遺留過的景象一直都在,只是我獨自一人走遠了,不記得回頭路。

偷得浮生

又年終了,新的一年,新的步伐!在這個古老的城市,千百年都在一瞬間,時光流逝實在不值一提,但是我還是很高興我來了,以前是我帶着我的老師,現在是我的學生帶着我。天雨路滑,他們一人一邊幾乎把我扛起來,讓我借着他們的力,舉步如飛。從靈隱寺後山上路,經過中國佛教學院的道場,一路走來,留連在安縵法雲村的古道上,尋尋覓覓,只為了找一間心儀的茶寮喝一壺好茶。

人道偷得浮生半日閒,我們卻有數日的閒情,不是在茶園流踏,就是在香客的棧道探索。身處古木參天,眼見水波搖逝,耳聞鳥語啁啾,吸入鼻子的是一陣陣殘桂餘香,好像整個人內內外外都被洗滌了一次,讓你充滿奇喜。此情此景,又怎能不讓你心清意淨?怪不得前人五嶽尋山不辭遠,找個寺廟與老和尚不着邊際的幾句佛偈,其實才是最好的心理治療!

我開玩笑地問我的同學:「地靈人傑,你生活在這裏,怎麼沒有多霑上一點靈氣?」

他說:「我沒有不要緊,女兒有就成!」

優遊自在

這孩子真的很靈巧,帶着我們在她家旁的古運河邊徘徊,前後跳躍,卻觀察着大人的一舉一動,不停發問。古運河邊一草一木,一塊石頭,都是年代久遠,路的另一邊卻是最時尚的咖啡室和商店,加插上這個跳蹦蹦的小女孩,讓我經驗這老城的另一層次。不遠的廣場有一小群人在跳廣場舞,背景不是吵鬧的音樂,而是心經的梵音。

一切都是那樣理所當然,一切都可以優遊自在,這也是這孩子教我的!

這次前來,原本打算整理家庭治療的臨床資料,但是帶來的文件原封不動,腳步卻走了好多里。讀萬卷書真的不如行萬里路,這杭州一行,不但助我整理了許多心理治療的理念,同時讓我重訪自己大半生的心路歷程,尋找和思念。也許這二者本來就分不開。

有人說,每次見面,都是久別重逢;我卻想,每次久別重逢,也是第一次見面!

撰文 : 李維榕博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