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來無一物

李維榕博士 | 2023-08-06

不出10天時間,我就收拾了大半生的家當!一袋袋衣物,一疊疊書籍,還有多年來旅遊收集的各種寶貝!
原以為自己擁有不多,誰知道東西都攤出來時,竟然塞滿了一屋,弄到水洩不通。土耳其市集捧回來的掛氈,西班牙工匠特製的雕塑,威尼斯水晶盆子,洛陽瓷娃娃,還有母親結婚時的紅漆餅盒、揚州皮箱,以及親友所送的各種玩意,不理還好,要理就一發不可收拾。
這是我在多倫多的家,回港後一直空置在那裏,只在暑假才回去住一兩個月。疫情期間有3年都沒回來,漸漸就失掉每年長途跋涉回去的意願。不過,東西總得收拾,因此我在意大利工作完畢,就順道飛過來整理。
這個已經人去樓空的老家,坐落在湖邊,我最喜歡早上醒來喝一杯香噴噴的鮮奶咖啡,望着一片湖光山色,懶洋洋地動也不動。
如此良辰美景,真的很難收拾心情。
陳年舊事
無論怎樣斷捨離,每個人都擁有太多東西,每一件物件有一個故事,怎樣也說不完。這10天來,我足不出戶,把自己埋藏在雜物中。這看看,那看看;這也想留,那也想留。最難整理的是舊照片,那像一次時光倒流之旅:由稚氣童年,到長髮飄揚的少女時代,到如今聽雨黃昏;每個人生階段都有一堆屬於那個時段的照片,原來那年那日那一刻,我出現在某個時空。一件件往事,一段段回憶,人在照片中漸漸老去,身邊人也逐漸消失,但影像中卻笑面依然。
我想,一生人怎麼會有那麼多照片?將來不知散落在何方。
記得我的舊老闆Arnold曾經在舊貨市場買來一本相簿,有關一個中國人家,我們為相片中人亂編故事,樂了半天!為了不讓自己的相片將來也落得同樣下場,我決定把它們分門別類,可丟的丟,可交還給照片中人的就交還。
老朋友Jenny來找我,我跟她說:「看看那年我們一起去米蘭遊玩的照片,都還給你吧!」
她說:「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!」
真是另一個世界的事,那年我在米蘭接受米蘭系統的家庭治療訓練,完成後丈夫來找我,再與Jenny夫婦相聚。當時我還是窮學生,住在一間不見經傳的小旅館,怕丈夫找不到,約好每個時辰在米蘭大教堂門前相見,結果他的航機延誤,我站在大教堂前望穿秋水,人都急壞了,第一次感受到被拋離的焦慮。特別珍惜那次的同遊,照片中我們兩對夫婦玩得起勁,在街上大搖大擺,吃着冰淇淋。
Jenny丈夫Salvador是我最要好的同僚,其中一張照片,拍攝着他、我的老師和丈夫,興高采烈地互相舉杯。
現在3個男人已經離世,只有我與Jenny分享手中照片,不勝唏噓!
也有一份照片要留給Arnold與他的妻子Mary,可是Arnold已經因為患上老人癡呆症入了老人院,Mary也扭傷了盆骨,拿着拐杖碰碰撞撞來探我。原本想把他們以前送給我的一個特大水果盤交還,然而,看她如此孱弱,就不敢提出了。
還是丈夫的老友Tom最體貼,知道我不出門,給我帶來食物和咖啡,我攤了一屋子的東西任人取走,他只拿了一個破了的宜興茶壺,他說,那是他與我丈夫一起飲茶的舊物!
書籍是另一個負累,還有一大堆舊信件,男朋友的情書、畫冊,翻閱起來,才記起那個時代的陳年舊事,只是已經與現在的節奏完全脫節了。我只留下一本印度詩人泰戈爾的詩集。其他書籍都丟掉後,又有點後悔,畢竟陪伴我很多年了,平時很少碰它們,丟掉又可惜。
最難捨一塊從希臘神廟拾回來的大石頭;都說蜜月期間會讓人做奇怪的事,我在希臘度蜜月時,見到這塊石頭就着了魔,非要把它捧回家不可。在神廟拾石頭是犯法的,好不容易把石頭帶到土耳其,才知道機場戒備森嚴,必須穿過一排帶槍的軍隊才能上機。
我抱着石頭,一副從容就義的心情;丈夫在後面確定我沒被逮捕,不必營救,才放心登機會我。
這塊石頭是我婚姻中的歷史見證,最後也不得不放下。
了無牽掛
忙於處理自己的事物,才發覺最難處置是丈夫留下的音響器材;這是他精心收藏的古董機,擴音器是用膽管發動的,發出來全是天籟之音。還有他剩下來的兩箱藏酒,總覺得他仍然在旁盯着,看看我有沒有糟蹋他的好東西。
可見收拾家當並非收拾東西,而是收拾自己的人生!

我們來時身無一物,離去時也沒東西可以帶得走。

來時身無一物,走後卻人人留下一身外物!反正沒帶得走的東西,只要把心一橫,丟東西亦是一種痛快。從什麼都是寶物,到什麼都可以拋棄,10天內就把全部東西送得乾淨,最開心是為所有物件都找到新家。
朋友寄來清華大學王洪亮教授的一段話:「忘不了的昨天,忙不完的今天,想不到的明天,最後不知道消失在哪一天!這就是人生!」再看一眼空洞洞的房子,只留下湖上的光波,窗外仍是藍天、白雲。
輕輕鎖上大門,沒有惋惜,只感到一陣輕鬆,來去了無牽掛!
撰文 : 李維榕博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