斷不了.捨不得.離不開

李維榕博士 | 2024-03-18

新春打掃,發現了一個道理;因為有櫃子,就引來物件;只要有空間,就被各種雜物佔領。原來物件與物件之間,也有領土之爭,一不留神,人就會被一身外物包圍。

很喜歡看日本山下英子教人斷捨離的電視節目,一間間雜物堆積如山的房間,一幕幕人與所屬物的難分難捨。

我是個極簡主義者,身旁多一件東西都感到礙眼,看這些囤積者的經歷,簡直比恐怖片更恐怖,但是又特別想看。不過比起外國一些囤積者的紀錄片所記載,山下英子的斷捨離還算不上驚心動魄。

有人就一定有所屬物,其實人之所屬,除了物件,最重要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歸屬感。外國的囤積者,很多是獨居老人,缺乏身邊人,就讓雜物把自己重重包圍,愈多愈有安全感。

在這種心態下,無論收集的東西有用無用,甚至是腐爛的食物,都捨不得放棄。如果你隨意把他們的東西丟掉,就是要他們的命。記得一次在紐約看到藝術家宋冬的展覽,他就是因為多次勸導母親丟東西不果後,索性把她的雜物都搬上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陳列,把囤積癮推崇到藝術的境界。

東西是永遠都收拾不完的,家庭治療祖師Gregory Bateson與他的小女兒間一段有趣的對話:

女兒:「為什麼你的書桌剛收拾好,立即又會亂起來?」

Bateson:「所以,不要輕易動它,don't touch!」

Don't touch,也是Bateson的家庭治療理念,像他的書桌,無論有多亂,都不許別人亂動,否則愈幫愈忙。一個治療師走入別人的家庭,就像山下英子走入囤積者的家中,無論你認為別人家中如何雜亂無章,都不可隨意調動。因為那是別人的所屬,你有多着急,都必須尊重當事人的選擇,除非涉及人身安全問題。

身外之物都如此難分難捨,人際關係的執着就更加千絲萬縷。人是有情感的動物,必須寄情於某處,否則情何以堪?

糾纏不休
由孩提開始,我們的情緒也是一點一滴的累積起來,就像囤積物件一樣,有美好的、珍貴的、值得留存的。同時也收集了很多廢物,甚至是有毒的,不時就要清理一次,否則我們的心靈也會被雜物塞滿,再放不下新的可能性。

由孩提開始,我們的情緒一點一滴累積,有美好的、珍貴的,同時也收集了很多心靈廢物。

父母子女之情、夫妻之情、朋友之情,可以是最寶貴的,也可以是最讓我們受傷的。有一個我們已經工作了一整年的家庭,父母分手10年,仍然決心共同撫養10歲的女兒,這本來是件好事,但是也讓這父母為了爭取探視權而打了10年官司。

女兒一出生就在父母的訴訟中長大。她死命抓住母親,寸步不離,誰打算把她從母親身旁拉走,她就尖叫,父親當然是她尖叫的主要對象。父親即使有探視權,在女兒的強烈抗議下,完全無法發揮。父親把女兒的拒絕歸罪於母親,母親卻認為是父親的無理,造成女兒的拒絕,這就是兩人多年來的糾纏模式。

費盡九牛二虎之力,我們才讓父母答應不再上法庭,學習自己解決問題。而他們發現,當父母情緒高漲,互相指摘時,女兒就向父親尖叫;當父母好好交談,有商有量時,女兒就安靜地在一旁畫畫。即使父母明白這個道理,仍然不時因各種小事大動干戈。

現在母女希望到國外就學,父親卻不肯簽字,孩子就不能離境,彼此又要上法庭。我們一年來的工作成果,立即就打回原形。好在女兒已經有所領悟,無論父母鬧得多麽慘烈,她都沒有如常向着父親尖叫,只是靜靜地在畫冊上塗顏色,只是,每一筆畫在紙上都發出焦慮和令人不安的聲音。

斷捨離,對物件都如此難以放手,對人的情感,更是難以釋懷。不幸的是,最難放手的不是愛;是恨、是憤怒、是失望、是不甘心。人的心傷了,就會變成一股糾纏不休的執着。

女兒說:「爹哋,你讓我走,我就會愛你!」

父親:「如果我讓女兒走了,我就永遠不會有機會做父親,不能親自教她長大成人!」

母親:「我們都已經分手那麼多年,為什麼我還要受你控制?為什麼你仍不肯放過我?」

3個不同的位置,3種不同的堅持!大家對峙在那裏,誰也不肯讓步!

婚姻結束,理應各走各路,重新起步。然而,為了爭奪孩子,不少父母卻經年累月地把婚姻矛盾無休止地延續;而他們的孩子,往往產生很多行為或精神健康問題。

情感垃圾
那麼,為什麼我們會義無反顧地囤積住這些情感垃圾而不肯放手?

佛家稱這為貪、嗔、癡;貪愛五欲,嗔恚無忍,愚癡無明。又稱為「三毒」,由於他們像毒藥一樣有損身心,也是一切煩惱的根本。金菩提宗師說,要有效地治毒,就要以付出,以慈悲,以感恩,以退一步,海闊天空!

問題是:離不開,捨不得,斷不了,也是人之常情!人的一生,各有各的傷心處,各有各斬不斷的執着!必須有個過程,才各有所悟。

但願終有一天,父親學會釋懷地遠遠祝福女兒,母親也自己放過自己,找到心之所屬的安寧,而女兒,才真的可從父母處感受到安全!

撰文 : 李維榕博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