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我到我們

嬰兒從母體呱呱落地，成為個體，就是「我」的開始。

當母親抱着孩子，寄以無限讚賞的眼光，孩子感受到被照顧的喜悅，回報以愉快表情，那是「我們」的開始。

當父母與嬰兒玩耍，把玩着他的小手指、小腳趾，孩子學會與人情感交流。當大人自己閒話家常，沒特別留意孩子，孩子學會觀察環境，並非一切都以自己為中心。當爸媽以悲哀或沉重的面色，接近小孩，小孩也會面露不安。看人面色，就是這樣開始！

人類有異於其他動物，需要靠人照顧，起碼一兩年才能走路，七八歲仍不能靠自己生存，在情感上永遠都有所依賴，需要有所歸屬。

為了取悅照顧者，孩子往往違反自己本意；與照顧者的關係發展，亦是孩子個性發展的藍圖。很多研究兒童創傷的學者，尤其重視小孩這個階段的發展，認為每個孩子的成長，都是一次又一次放下自己真正感受，以照顧者的意願為意願。即使有青春反叛期，最後也被溶入成人的熔爐，否則就無法在社會生存。

從「我」到「我們」，亦從「本我」到「大我」，這是我應「合一國際論壇」邀請在蘇州主持的一個工作坊。提到這個兒時的經歷，很多參加者都忍不住感慨萬分。有參加者分享，正因那個時段沒獲得照顧者回應，讓她長大了聲音變得特別大，仍然不斷地爭取別人的回應。也有人說，她出生那天父親遇上意外，母親無法給予她所需要的關注，那種失落和被忽略的感覺，讓她一直缺乏安全感，即使長大成人，仍然無法紓緩。

回顧兒時，很多人都有太多不能解釋，太多身不由己。記得小時我的保姆離開，我亦坐在小板凳上哭了3天等她回來，至今還清楚記得舊屋門前的大鐵柵。小時有個別名叫「淚包」，大人們不明白我哪來那麼多淚水，只有我知道，無論多少眼淚，都改變不了很多事實。

 

分不開斷不了

分離或被拋棄，是孩子最大的恐懼。這種恐懼，將會陪着孩子成長，成為他們長大後人際關係的模式。好在孩子的想像力很豐富，會以各種幻想，創造自己的魔法，為不圓滿的現實，補足一個魔幻的世界。像住在梯間的Harry Potter，超越時空，在現實世界創造出另一個奇妙的魔幻空間，卻永遠都在找尋那消失的父母。

分不開、斷不了，也是孩子最大的悲哀。許多孩子的問題，都是離不開父母。拒學以至成為精神科病人，很多人都知道是爸媽關係影響孩子，但究竟怎樣影響，往往並非這般清楚。

我在大會上會見了這樣的一個家庭，16歲的女兒，說患了憂鬱症，已經4年了，不停入醫院，當然難以上課。父母矛盾十分明顯，父親每一句話，都埋怨妻子在貶低自己，母親卻不斷投訴丈夫不肯接受自己意見。然而，雙親的問題已經長年累月，這與女兒的發病何干？父親自己也是醫生，對女兒的病竟無從着手，心痛之餘，更加難以接受；女兒對父母的轇轕同樣心知肚明；不過，她都看不出自己的問題究竟與父母的長年爭吵有何關連？

連孩子都說：「我對他們的問題沒興趣，我的治療師叫我千萬不要加入他們的戰場！」

有趣的是，當我們量度孩子對父母交談時的生理反應，發覺她的心率在上半場不斷地增加，在下半場反而不斷地下降，手汗量一直升高。可見孩子刻意地不想參與，只是身不由己，在開始時忍不住衝前，後來才把自己按捺下來，讓自己抽離。這些資料對父母和孩子都很重要，讓他們知道孩子即使不想參與父母的爭吵，她的身體也會自動加入，手汗更是難以自我控制。

 

先了解後駕馭

最重要的是，女兒從本來「不關我事」，變成後來坦誠地與父母分享：「我想不理你們也不成，連我的身體都會自動介入。」

這才是探討的開始，亦讓父母更有動力處理婚姻。母親承認的確對丈夫出言侮辱，但她堅持自己已經改善了很多，只是丈夫仍然懷恨於心。

女兒說：「你是改善了許多，可是在他身體記憶中，仍是過去的你，所以他的反應，也會如以往一樣。」

母親開始訴說自己的委屈，她何嘗不是帶着長久以來婚姻不幸的辛酸，以致不停對丈夫口出惡言。女兒聽着，突然悲從中來，哭了。她說：「我一直在學校替別人着想，任怨任勞，她們不但不領情，還在背後說我……」

這才明白，原來女兒的委屈之情，與母親的委屈之情，幾乎同出一轍；只是孩子身上，多了一份父親的沉默。可見父母對小孩的影響，是這樣地潛移默化；同是一家人，就這樣承繼一家人的情緒互動模式。孩子從出生開始，就像海綿一樣，不斷吸收身邊人的氣息，一點一滴，成為自己一部分，揮之不去。

快樂的父母，就有快樂的孩子；糾纏不清的父母，就有糾纏不清的孩子！

無論好壞，那都是我們人生的一部分，了解它，才能駕馭它！

撰文 : 李維榕博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