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懷念逝去的另一半嗎?

李維榕博士 | 2025-08-04

與好友吃下午茶,她突然問我:你懷念你老公嗎?

我有點突然,一時不知如何回答。

我懷念他嗎?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。他離開那天,我從醫院回到那再也沒有他的家,坐在那裏只感到空空洞洞的,一個奇怪的意念一閃而過:再也不用天天上醫院了,竟感到有種解脫。

跟着而來的葬禮、焚化、辦死亡證及各種手續,每一宗事都在提醒你這個人走了,沒有了。但是我卻覺得他從沒有離開,只是去了我內在的另一個時空。在我半睡未醒的迷糊意識中,逝去的人和事會繼續以不同形式出現。讓我每次醒來,都感到無限安慰,在那種意識中,沒有死人。因此我每次都有一陣疑惑:分明是活生生的,怎麼說他死了?一定有人弄錯了。

即使事隔多年,這感覺始終不變。

所以,我回答朋友:我沒有特別想念他,因為他一直都在,只是沒有在我的現實世界出現。

記得有位長輩在她多年相伴的丈夫去世後,請我們吃飯分享他留下的藏酒;但是她每喝一口就先與她身邊留空的座位打招呼,好像丈夫仍然坐在那裏。當時我心中有點發毛,現在我很能體會她的心思。因為每個人的哀悼方式不同,如果這是她選擇的方法,又有何不可。

又記得有一次,與我的老師Minuchin及另一位學者談天,當時我們三人先後失去伴侶。Minuchin問:「你們還有與丈夫說話的習慣嗎?Pat(他的妻子)剛走時我不停與她說話,這個習慣總是改不了。但我發覺最近已經不再這樣做了!」

他看來有點失落,連話都不說了,是否真的可以讓她走了?他好像想向我們求證。另一位學者與他很有同感,我卻有點茫然,不停與死了的人說話,那不是活見鬼嗎?

生死關頭

後來我也嘗試一入屋就說:老公,我回來了!

但是感到很彆扭,也許我真的已經接受他不再存在於我的物質世界了。

這個周末,我一口氣看完Irvin Yalom與他妻子Marilyn Yalom合著的A Matter of Death and Life,中譯《生死關頭》。描寫的就是由妻子獲悉患上絕症開始,在隨後的一年,兩人如何面對死亡一分一秒的逼近,以及死別的點點滴滴。其實更合適的翻譯應該是《生死攸關的事》。

Yalom是現代群體治療大師,他另一本著作《存在主義心理治療》(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)是心理治療的經典,對人生必須經歷的種種失落與存在的焦慮,提供十分深厚的探索。「存在」是受到時空限制,它的另一面,就是死亡。但理論是理論,當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,卻是另一回事。書是他與妻子一起寫的,到最後只剩他一個人去完成。

我很喜歡這本書,沒有太多教你如何面對死亡的大道理,只有兩個相愛的人,怎樣分享他們生離死別的過程。由起初聽到噩耗時依然心存希望,到面臨最後的宣判,然後在絕望中等候那最終的分離,最後看着工人用布袋把你最親密的愛人扛走,每個階段都有其獨特的千絲萬縷。每個階段都讓我們有相同經歷的人,重訪一次生離死別的每一個此情此景。

其實,當你或配偶被確診患上絕症時,你的哀悼亦已經開始。生命一點一滴在你眼前消失,看着對方日漸萎縮的身體,卻仍然努力抓着生命的稻草,仍然有渴望,仍然有夢想,執着對方的手,那手卻由有力的緊握,變得慢慢無力地滑走,那才是最讓人心痛的時刻。每一天都如常生活,卻一天天步向死亡,等到蓋棺時,你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。

或許真的沒有面對死亡的良方,最常被引用Kübler-Ross所提出的五部曲:否認(denial)、憤怒(anger)、還價(bargaining)、消沉(depression)和接受(acceptance),早被證實並非適合每一個人。

Yalom在書的前言寫道:悲傷是當你有勇氣去愛別人所付出的代價。

愛的代價

書中我最喜歡Marilyn所寫的一章:〈究竟是誰的死?〉(Whose death is that anyway?)她初時有點不解,不是所有數據都說女性比男性活得久嗎?怎麼先走的會是自己。又想到自己走後,丈夫將被孤單地丟下,心中十分不捨。最有趣的是,她發現「死亡並非一個人的事」,還要考慮很多愛你的人的感受。她尋求安樂死,家人都反對,所以她問:究竟是你死還是我死?

找到另一半相依相伴、白頭到老,已是美滿人生的寫照;無論誰先行離去,死亡亦遠非一個人的事。(網上圖片)

另一章是Yalom寫的〈單獨在家〉(Home alone)。當一切都完結,他一個人回到家裏,百感交集,卻又完全麻木。最後怎樣由憂鬱中爭脫出來,回復正常生活,那又是另一個人生的重要考驗。

也許,這就是Yalom所說的「愛的代價」。

死亡會為所有相愛的關係帶來休止,Yalom所描述的是一段很強烈的感情經歷。我個人的旅程卻是經過很長時間的麻木:白天照舊工作,晚上回家一個人吃飯、睡覺;第二天又去工作,而且工作得特別投入。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不夠愛他,甚至很快就把他那本來佔地不多的衣櫃侵佔了。後來才發覺,他一直都在,只是找他時不出來,不找他時,卻突然來訪。原來我們活着的時空,可以有多個現實的存在。

死亡只帶走死去的人,帶不走活着的部分。

撰文 : 李維榕博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