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長的迷惑

尼尼從國外回來度假，約我見面，讓我十分感激。
第一次見尼尼時，她才十四五歲，在英國讀書突然情緒失控，回到香港，要入院治療，是醫院的精神科醫生帶她來請我們做家庭評估。
那次見面，印象最深刻的是尼尼告訴我們：「我是家中的『決定因素deciding factor』，非要留在家中不可！」
原來尼尼父母關係惡劣，需要她在中間協調，因此她形容自己在家中具有決定性的位置。她的敍述讓我們明白其病原，也讓父母不得不面對夫妻之間的矛盾，但這並不足以改變他們的狀況。
尼尼回英國繼續讀書，兩年後又因為情緒問題而停學回來。這次她告訴我們：「家中太多負面情緒，讓我很難與父母相處，他們很多言談，都是一種toxic positivity（毒性正能量）。」
所謂毒性正能量，即拒絕接受負面情緒的表達，一味說些積極的好話，因此也無視問題之嚴重性。
可見尼尼對人際關係觀察入微，形容貼切，大家十分欣賞她的分析能力。但是像很多自小就過於投入家庭的孩子，說得明白，卻無法抽身。一方面埋怨家中氛圍，另一方面又千方百計趕回家，守護着父母。尼尼這次回來，以前的精神科醫生已經離職，對她又是一次打擊。
這些對情感依附特別敏感的孩子，尤其不能接受分離。她說，因為她的私人治療師沒及時回應她的需求，一時百感交集，就跑上該診所的天台自殺，幸好天台大門有上鎖，才救了她一命。
身心如此脆弱，很多治療師都不願意接手這種案子。父母在擔心之餘，也希望藉此處理夫妻之間的分歧。不過，母親不停投訴丈夫缺乏關注，父親愈聽愈走避，真的冷落了妻子。怪不得尼尼說自己具有決定性的功能，因為父母雙方都找她訴苦，沒有她，父母關係就更難平衡。團隊認為尼尼要建立邊界，發展自我空間，然而，連母親都罵我說：「你懂不懂孔夫子的學說？怎會教孩子不聽父母之言？」
糾正過往關係
當然可以了解母親的不情願；已經缺乏丈夫呵護，連依靠女兒也不成？如果父親真為女兒着想，就先要返回丈夫的位置，讓女兒不必再扮演關鍵性角色。道理很簡單，但知易行難，父親拿起一把葵扇說：「你要我像個大叔似的，坐在妻子旁邊，無論她說什麼都忍住，只是撥扇子嗎？」我說：「對，就是這樣！」
這雖然是開玩笑，可是只要夫妻肯好好相伴，尼尼就不必如此焦慮。否則無論我們怎樣硬把孩子拉出這個三角局面，亦絕對不會成功。因為尼尼實在擔心父母，怎可以拋下處於困境的雙親不顧？而夫妻的感情問題，往往會演變成父親或母親與孩子的感情問題，尼尼與母親的關係，也是愛恨交織。當關係過於糾纏，有時死亡是唯一的分離辦法。
為了防止悲劇發生，大家認為必須為尼尼提供一個避難所，讓她在需要時，有個安全地方可以透氣。
好在團隊的精神科醫生，答應在必要時收尼尼入院，並提供深層次心理輔導。這位醫生一直都有參與尼尼的家庭工作，很清楚她的感情狀況及個性發展，所以對她的治療並非只是支持和保護，而是在適當時候，挑戰她的強烈依附和控制。與年輕人工作，治療師必須真正投入，甚至大戰三百回，才有突破。這不只是一種言談，而是以簇新的關係去糾正過往關係所帶來的傷痛。

尼尼是個非常有創意的孩子，閱讀範圍甚廣，常常給團隊帶來很多連治療師都不懂的新名詞。她的詩作格外感人，我們亞洲家庭治療學院的網站也有刊登。記得其中一首有關祭祀的詩，描述一個人如何將五臟六腑都獻上祭壇的那種聲嘶力竭，讓我讀到驚心動魄。不過，多年來的情緒擾攘把學業延誤了，必須助她把目標放回學業上，而非繼續糾結在家庭關係的層次。
作詩比賽獲第一
目標清晰，過程中亦產生不少枝節，幾年來起起落落，尼尼的醫師一直沒放棄。有時當感到洩氣，甚至有無理取鬧時，她就要權充老師或兄長，讓她經歷到現實生活中所缺乏的貼地感，不再在半空漂浮，任由情緒牽動。
尼尼終於不再依賴醫院，先搬到一家院舍居住，最後被一間英國學校取錄，讓她又再遠渡重洋。
以往每有尼尼消息，都讓人憂慮，但這次卻傳來佳音，她在一個重要的國際作詩比賽榮獲第一名大獎。據說參賽者皆是有聲望的詩人，而尼尼只是一個21歲的學生！
眼前出現的尼尼，成熟許多，她終於把豐富的情感由自我傷害化為創作成就。她說，在英國亦經歷一次病情復發，然而，很快就安頓下來，她仍關注父母，卻不再弄到精神繃緊。我問她為什麼不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，她說還不是時候，但說：「你可以寫，不用真名就成！」
我稱她尼尼，她象徵很多迷惑中的青少年，在自殘與生死邊緣徘徊，我們如何醒覺，才不會失掉他們？
撰文 : 李維榕博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