敏感的厭食症女子
K來時身體明顯非常瘦,但她不以為然。
我第一次見她,她是在媽媽半推半就之下來的,所以有很強烈的抗拒心態,那次見面時很多問題都是由媽媽回答,她只是一臉不屑地坐着。
我們花了很多時間來了解對方。大部分人來時都是想被臨床心理學家了解,可是對於飲食失調,特別是厭食症的患者,他們卻是來挑想見的臨床心理學家。信任得來不易,每次見面,我都要很努力地聆聽K沒說出或說不出口的需要。
「我最討厭媽媽這樣那樣管我……」K在說的是,她很想要媽媽對她有多點信心,以及給予她更多自由自主。
「我也沒什麼長處,我會做的事別人都會做……」K很想覺得自己是有能力的、是與眾不同的,同時心底裏覺得自己一無是處,形象很低落。
「他們總是以為自己好了解我……」K有很敏感的心,很容易受傷害,卻裝作不在乎,其實心裏很怕別人來界定自己,卻又無法自我界定自己是怎樣的人。
K很想獨立,同時很想依賴父母過活,因為這樣很安全;爸媽都是成功人士,都很自信和有主見,說起話來鏗鏘有力;他們愛K的方式,就是給她最好的東西:包括教育、醫療、物質生活等通通不缺;唯一父母給不出的,就是一顆敏感的心,去好好看見K那顆脆弱敏銳的內心。
K從小便很「生性」,她小時候是那種能把媽媽哄上天的女孩。明知媽媽有潔癖,8歲的她會在媽媽去洗手間期間,在與親友飲茶時超快地把每樣點心都夾一件給媽媽。媽媽回來覺得尷尬極了,就不好意思地在人前說:「嗯,你幹嗎那麼心急?」小小心靈覺得受了委屈,過了幾年後,K才告訴媽媽:「都因為他們沒用公筷。」
8歲的小女生,已經體察到媽媽是會不好意思提出用公筷的,小女孩就自動保護起媽媽來。
糾纏不清
青春期來了,K很想要尋找自己,媽媽卻繼續她自己的「為你好」管教方式:天天打電話給K,K去夜街要報到,要交朋友電話號碼出來給媽媽隨時打去查探人在哪裏等。K覺得自己很沒面子,就常和媽媽大吵起來。
「我都不知道,當年為什麼我們總是吵架!」這是媽媽跟我說的話。
但對K來說,所有吵架都是有很明確的原因。K覺得無論她多努力去解釋,都沒法讓媽媽明白她多一點,所以覺得很沮喪。媽媽只懂做管教的角色,卻不懂得體察愛護。
至於K的爸爸呢?爸爸長年飛來飛去,連K讀幾年級都不知道。K的所有需要,都向媽媽索取;媽媽很努力地給,卻給不出她自己都不懂得的東西。
漸漸地,K覺得自己好像在為媽媽而活;她和媽媽的關係非常緊密,糾纏得K經常分不清楚,到底是自己想做還是媽媽想K自己做?她經常為此掙扎。因為當遇上困難,如果不是發自內心喜歡該事情,會發現很難克服那些難關。例如在大學讀父母想自己讀但其實沒興趣的學科。
所以K起初是為媽媽而來的,她根本不想參與。我邀請她坐在不同的椅子上說話,她拒絕。結果,我請她坐在沙發上,看我坐在不同的椅子上飾演她的不同部分,她第一次被觸動,流了眼淚。
爭取自主
我坐在代表她厭食症部分的椅子,一個完美的控制狂:「你那麼沒用,連不吃晚飯都做不到!你怎麼辦?你不要再用治療來給自己藉口了。我為你好才不讓你吃那麼多,難道你吃胖了又很好?」
然後,我坐到對面去,當她內在的脆弱小孩:「被你罵了我覺得好傷心,我肚餓才吃的啊……」
然後,我又再回到代表厭食症的椅子上說:「你才不肚餓,你只是無聊罷了!你午餐吃了自助餐,怎麼可能肚餓?你比平日已經吃多了至少500卡!你再這樣吃下去,一定變肥婆。」
我回到小孩的椅子上,低着頭看地下說:「你說的對。」
我看見K流了眼淚,我拿來第三張椅子並坐下,對着代表厭食症的椅子說:「謝謝你一直以來都在保護K。因為我知道你從小就在鞭策她,讓她做最完美的女兒,叮囑她媽媽的教誨,指導她把字寫好、把書念好,你總是在為K提供完美的規則,你擔心如果你不在了,她就會胖、就會變成失敗者、就會不討人愛。可是,我也要邀請你來跟我合作,因為我不能讓她(指着小孩的椅子)經常覺得自己很沒用、很羞恥、很醜地活下去。」
我停頓,看向K的方向,她終於抬頭和我有了眼神接觸。她沒說話,用充滿眼淚的眼睛看着我。
我知道,治療終於開始了。
要走自己的路需要很多勇氣,不再服從這些內在的規則,K才能開始向真實的世界去爭取自主,並開始探索自己的道路。治療厭食症的路很崎嶇而漫長,我會耐心地跟她走下去。
註:故事中的人物、背景不代表真實個案。
撰文 : 吳崇欣_註冊臨床心理學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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