進入解離症人士的世界(上)

吳崇欣 | 2023-12-19

對於遭遇過嚴重創傷、成長過程被長期忽視的人來說,解離是一個自然發生、甚至是安全的狀態。對他們來說,留在當下現實世界裏,才讓人害怕。
然而,解離使他們的生活非常不便︰聽書、與人對話會突然聽不到;進入一些場所、在某類/某個性別的人身邊會忽然轉換身份,然後完全不記得當中發生的事情或自己的行為,像喝醉酒斷片一樣;不時聽到朋友跟自己提起一些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;看自己的日記,會見到另一個人的筆跡……都是解離症者常見的個人經驗。
他們難以避免地覺得很孤單,同時,記憶是碎片式的,因此很難理解自身的過去,甚至不時覺得,自己的內裏有多過一個人,這些人之間可能很愛對方或互相排斥。
詩和我開始會面時才16歲,過去兩年裏我們定期見面,一起去了解她。當我評估及明白她有嚴重解離的經驗時,開始額外注意她的表達方式,當其表達方式一改變,我就會探問「誰在說這話呢」。詩初來時有自殘行為,會鎅手和大腿內側。
當我問她︰「你感到痛楚嗎?當你這樣做時有什麼情緒?」
她說︰「完全不痛,沒感受。」
「就像你在鎅另一個人的身體?」
她頓了頓說︰「是啊!」然後,突然轉換語氣,變得十分煩躁、急速。我問她︰「你是鎅詩的那一部分嗎?你叫什麼名字?」
就這樣,一個又一個的解離部分呈現在我和詩面前。
詩說,約翰(鎅人的部分的名字)和瑪麗(完全冷靜抽離、毫無情感的部分)愛她,但她恨自己。約翰的愛是激烈的,他不是向外大發脾氣罵人,就是鎅詩,他的目的是保護她,「如果我不這樣做,你就會傷害別人!」至於瑪麗,她保護詩的方式是︰「來吧,你讓我來,他們算老幾?他們能影響我們的心情?我現在洗把臉出去,就是不讓他們得逞!」
對詩來說,起初最困難的,乃讓父母明白,有時她突然大發脾氣而不自知,然後又突然像沒事一樣的冷靜對答,並非她在「扮嘢」或「玩嘢」,而是她也正在理解約翰和瑪麗……同時,詩要學習和約翰、瑪麗建立良好關係,並積極和他們溝通,在治療過程中學習各種接納、應付強烈感受的技巧,讓約翰和瑪麗不必重複以傷害詩,或隔離詩與她的感受之方法來保護她。
治療過程中,被侵犯的記憶有時會慢慢浮現,讓當事人吃驚,同時感到紓緩──因為覺得理解了自己的故事本身,就有紓緩作用;同時,那份驚恐、沉重、傷害也無可避免地向當事人襲來。
恐懼情緒
安琪同樣幼時遭遇過性侵,對方是她的家人,同時,其他家人選擇不理會,任由事件持續經年。安琪來到我面前時已經二十多歲,她最大的困擾乃面對恐懼,因為恐懼如影隨形,而每當有恐懼情緒出現時,安琪都會轉換成為不同的角色,而她自己起初並不知道這個情形,只知道,自己總是遊走了,好像不斷離開又回來,有時四周有白煙,有時突然像天黑似的。
起初,安琪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麼,因為好像恐懼從來沒離開過她,只是多與少而已。當她意識到不同部分的自己,並在治療中開始與那些部分對話時,她開始慢慢明白自己的過去︰幼時被性侵的部分、被家人忽略的部分、被同學取笑的部分、長大後因她各種別人不能理解之奇怪行為而被歧視的部分等。
當我們小時候沒被保護而遭遇重複性、高度刺激及難以理解的傷害,我們身體用解離的方法離開自己的感覺,以渡過這些痛苦的日子。
長大後,我們和自己的感受會有很大距離,會難以覺察自身仔細的感覺。因此,安琪經常只感受到「恐懼」,但其實,所有壓力感,包括念書考試的緊張、和人相處時怕不被接納的焦慮、被家人忽視的羞恥感(怕被看見),對安琪來說,通通都是「恐懼」。
生病的心
她起初沒法分清楚那種感受,因為她與自己情緒距離很遠,變得很不敏感,這是她的腦袋一直以來保護她的方式。長久以來,她都要用自己的方法來應付日常生活︰戴兒時好友送的項鏈,好在她解離時可以摸摸它;帶着西瓜味的香水瓶,好用香氣使自己回到當下,才能「看清楚」眼前景象。最初面談時,她還需要邊談邊不斷地吃花生,讓牙關的動作與花生的味道,更容易讓她留在當下治療室之中。
恐懼是一觸即發的情緒,當安琪的腦袋一被觸發「恐懼」,可能只是面對工作時的壓力感,解離就立即發生。所以她很難保有一份工作,在她和她的各個部分不太認識的時候,她經常犯錯,有時是幼時被家人忽略、感到嚴重羞恥的那個內在小孩突然取代了安琪,安琪就會做出很古怪的行為,例如突然要躲在桌子下面。當安琪慢慢回過神來,偶然會發現很多雙眼睛在看着她,而她自己不知怎的坐在地上。


如果社會大眾對創傷有多一點了解,就會更可能包容和意識到,身邊有些人有很奇特的行為,可能是他們的心生病了。大部分心理疾病患者都不會傷害別人,反而比較容易傷害自己。
註:故事中的人物、背景不代表真實個案。
撰文:吳崇欣_註冊臨床心理學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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