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個青年人談死
三個如花似玉的少女,正當桃李之年,卻把死亡視作老朋友,不是尋死就是自殘。
她們由孩童開始,就出入兒童醫院的精神病房,直到過了16歲,就轉入成人醫院。
我問她們:「你們很喜歡精神病院嗎?怎麼老是往那裏跑?」
她們異口同聲回答:「不喜歡!不喜歡!那地方太恐怖了!」
一人說:「兒童醫院還好,成人醫院就更讓人受不了!奇形怪狀的大嬸在你身邊轉來轉去,床連床讓人動彈不得!」
另一人附和:「有時因為失控,被縛在約束衣內,那種感覺是無法形容的!無論如何掙扎,都不能衝破!」
我問:「那麼你們為什麼要不停入院?」
她們笑說:「因為一不小心,就進去了!」
她們也實在太「不小心」了!與母親吵架,就躲起來服過量的藥物;覺得被人拒絕了,就想從高處跳下;家人有矛盾,自己也想死!她們說:有時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,都會覺得死亡在向自己召喚!我們大部分人都怕死,她們卻覺得死亡是解決問題最方便的方法。
為了去了解這幾個青年人,我們每周都會聚會一次,起初她們嚇唬我:「你不怕我們聚在一起,會一起尋死嗎?」
我說:「我當然怕,你們不會這樣害我吧?」
她們安慰我說:「不用擔心,也許我們一起也可以互相幫助呀!」
就是這樣,我們開始了這個三人小組。目的很簡單,希望建立一個安全又舒適的空間,分享或做些有趣及適合青年人的事情!
但是,她們都習慣了做病人,對於所謂「正常青年人」的角色實在有點陌生,而且長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,與同輩相處,每個人都顯得特別敏感。好在她們很快就發現,彼此之間存在太多共同的經歷。其中兩人甚至一下子就認出對方,當時她們都被安置在同一病房,其中一人剛從橋上跳下,粉身碎骨,全身被支架支撐着躺在病床上,久久不能動彈!
那人說:「我認得你呀!那時你被一大堆軟枕包圍着,還戴上像『龜殼』般的鐵框架。」
被認出的人很驚訝:「是嗎? 你當時也在醫院嗎?」
身痛掩蓋心痛
其實她們整個成長經歷,都是徘徊在醫院與家庭之間,很少與外界接觸。這位跳橋的朋友還出示她自己手抄本的詩集,其中一首就是反映了這次經歷的心態:
四肢被重重拷上 沒自由 夢怎追
被鎖進冰冷鐵籠 沒空間 剩空虛
眾目睽睽脫光衣 沒遮掩 心確累
內褲也不肯放過 沒尊嚴 心已碎
她在詩中說:「我早已符合死亡標準,此刻死神顯得更英俊!」
提到死亡,她們各自都有自己的故事,一同分享彼此的詩句:
渴望在高樓輕輕一躍
任由鵰鳥往屍骨津津(口方)喙
若果往事可隨心而略
任憑自己在花園甜甜睡着
閉上雙眼 蓋上木板
眾人暢快向我扔雞蛋
死亡如茶葉,第一口雖苦澀,緊接卻是甘甜的味道。縱使肉身在死亡的一剎那感到無比痛苦,然而換來的,卻是心靈上無限的釋放。
除了企圖自殺,自殘也是青年人的普遍行為。好端端一個人為什麼會傷害自己的身體?這是所謂正常人無法理解的一回事!她們說,開始時也不明白別人為什麼會這樣做,血淋淋的也會覺得恐怖,但是嘗試過後,就會成為一種習慣,發現身體的痛竟然可以掩蓋心中的痛,從而獲得一種快感。
少女的詩集也記載了很多這種描述:
心痛,身不痛:悄悄用刀片猛力地割腕,滴滴鮮血湧出與我相伴,即使臂上畫布已快劃滿,仍沒絲毫痛楚只感樂歡。
把幼針用力刺穿皮膚,鮮血一滴一滴地流下,儘管把幼鹽往傷口灑,痛楚我才一點也不怕,只想靜靜藏在被窩下,盡情擁抱膝蓋痛哭吧。
一個溫暖擁抱
院舍生活的衝擊、家庭關係的疑慮、生命的價值和意義,以至人際關係的渴求和恐懼,青年人娓娓道來,最驚訝的發現是:原來你也是一樣的嗎?
原來你也是一樣!這種共通感把3個陌生人凝聚起來,讓她們很自然地分享一些從來不與別人分享的秘密心聲。在這種氣氛下,即使話題是死亡,也可以談得興高采烈,充滿生命力。
小組治療的宗師Irvin Yalom就曾經這樣說過:小組是一個社會的縮影,它具有一種凝聚力,為組員帶來一個可以修復舊傷疤的經驗。
她們也從憂鬱和提不起勁的表現,漸漸變得好奇起來,交頭接耳分享手機上網絡的資訊,為一些小事樂不可支。在室內坐不住,就一起在我們的中心上下探索。我們有個小小的天台,種上各種花草,我們就一起曬太陽。
在這新環境裏,我希望她們最後會發現:生命的意義,就是活着!
當然並非無風無浪,那跳橋的少女,期間也入了幾次醫院,但是她會給我們發來訊息:我又不小心了!(還加上一個笑到流眼淚的貼圖)
我也在她那充滿絕望的詩集中看到一句鼓舞:
不求人視我如寶,只想討個溫暖擁抱。
也許青年人所需要的,只是一個溫暖的擁抱!
我很喜歡這個聚會,每次都讓我學到一些新事物。這篇文章也是她們叫我寫的。她們說:「想幫助我們,就首先要聽懂我們的語言!」
撰文 : 李維榕博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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