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代傳一代的創傷
J是被迫來見面的。
J移英後經常對兒子又打又罵,太太既明白他的壓力,同時心痛兒子,就提議和丈夫來面談。
他一方面同意和太太前來,另一方面覺得自己沒什麼不對。「皆因兒子不聽話!」
J很難從別人的角度去感受,他覺得,「我已經叫過你要走近行人路/過馬路要看車/做功課要自己負責等等……你幹嗎就是不聽?」J在日常中天天數算着兒子犯了多少錯,當心裏的數簿寫滿了,他就大發雷霆︰「我已經容忍你很多次!」「你抵打!」
J每次前來坐下,身體都像小學生被訓練坐得直直的那樣,非常繃緊;雙手經常緊握拳頭,談起兒子尤甚。
驟眼看去,會以為他的兒子是個邊青,然而太太說,學校對兒子一點投訴也沒有。我和兒子見面時,他很可愛地讓我看他畫的圖畫,告訴我他最喜歡櫻花。
當我跟J單獨面談時,換個角度問他︰「你覺得自己難以接納孩子的過失嗎?」
他反駁︰「如果他聽話就不會這樣了……(下刪二百餘字)」
我再問︰「你會因為兒子犯了小錯而生氣很久嗎?」
他解釋︰「可他就是這樣不放在心上……(下刪二百餘字)」
我指出︰「我感受到你有許多憤怒,而且每件激氣的事情你都記得很清楚。那邊廂,太太說你會為兒子買樂高一擲千金,那是什麼回事呢?」
J面容稍為舒展,他終於調整了坐姿,讓身體靠着椅背,放鬆下來。「我不希望他自己想要的玩具得不着,只能羨慕同學。」他仍然語氣平淡。
「我知道你連波鞋亦捨不得買給自己,卻為兒子買很多樂高,你很疼愛他。」我看着他探問。
他的目光溫和下來︰「我當然疼他!不過,他就是那麼不聽話……(下刪二百字)」
我揚起手暫停了他一下︰「抱歉,我覺得你說了很重要的事,想聽清楚,可否請你慢下來?每次你提到他不聽話就會連番數着他做不好的事情,好像你皆記得一清二楚。你小時候也是這樣,經常被人數算你有什麼不足或犯錯嗎?」
J分享了他在青少年時期,被父親打到入醫院的情況。他說父親是紀律部隊人員,脾氣非常火爆,最後他承認︰「我後來也加入了紀律部隊,同樣脾氣火爆。」
我立即對他有了多點同理心,因為他不只對兒子嚴苛,對自己亦非常殘酷。「我小時候超壞,幾乎有份去斬人那種壞……如果並非後來被管好了,我很可能現時還在街上混。」
「我為你好」
他被管好了的意思,就是被打到皮開肉綻,後來又被送了出國讀書,離開壞朋友。
當我同情小J的遭遇很可憐和孤單時,J一臉不屑︰「我並非說父親這樣打我是好的,但我小時候真的很壞,你想像不到。」
J有這種「不能饒恕」的傾向,讓他對兒子的懲罰合理化。他內心有一種明確的規則:犯錯便要受罰!
而被罰了,就有好的結果。
我在後來的面談中,掙扎着讓他對小時候自己被肢體虐待所受的苦有同理心。
我邀請他做椅子練習,請他面對小時候的自己,問他有什麼感受。
J說︰「我不想看着他……」然後不斷跟我說,這個練習怎樣使他感到尷尬,以及為什麼覺得很奇怪等等,一說就停不下來。
我沒法讓他進入自己的感受,他只要一觸碰到,就會以不斷分析、抽離的方法來和我互動,他對要感覺自己的感受非常焦慮不安。
我只好把任務變成讓J看見,他的心裏難以平衡,因為他兒時沒受過這種優厚的「待遇」:被包容過失、被原諒接納。
J慢慢地坦承了童年過得很辛苦:父親有頗嚴重的暴力傾向,活在一個充滿懲罰和暴力的環境當中,J對被喝斥、公開侮辱、肢體傷害等有很高的忍耐力。他習慣為這些殘酷對待冠以名字︰「我為你好」,那是爸爸說的。
依附連繫
當J在記憶中看見了受傷的自己──只因為愛玩而被打得頭破血流,他才明白多一點兒子也是「貪玩」而已,並非一心作對。他開始比較能包容孩子的一些行為。
J甚至慢慢看見了他對孩子的妒忌:「你過得那麼好,幹麼還不聽話?」
因為對他的內在小孩來說,兒子的日子,實在比他小時候好太多。
我指出他的過度補償︰「一擲千金地買樂高給兒子,你小時候會不會亦受過沒玩具玩的苦?經常妒忌其他孩子?」
J仍然對任何脆弱的感受表現得極不自在,會移開視線,像自言自語一樣低聲說︰「你知道那時候大部分小孩都沒許多玩具……」我知道我猜對了。我跟他說︰「希望你可以想像一下,你送給兒子禮物時他的笑容,亦是小J的笑容。」
他愣了一下,稍微移動身體,放鬆了一點點,就轉換話題。
我沒能夠完全把J改變成一個非常富耐心、能包容錯誤的家長。畢竟,承認自己被不公道地對待,甚至虐待,其實需要很多勇氣。相信「因為我壞所以被打」是很牢固而具保護性,始終這讓J保持和父母的依附連繫。
我只是在微小地,讓小J得到一點點公平的注視。
註:故事中的人物、背景不代表真實個案。
撰文 : 吳崇欣_註冊臨床心理學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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