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憤怒的代價

吳崇欣 | 2024-05-07

有些人很難替人際關係建立界線,因為習慣了自我犧牲、自己的情感需要被忽視,讓他們覺得其實真的沒所謂。然而,身體卻承受了代價。

英國倫敦大學學院(UCL)發表過一個研究,從一群懷疑患有乳癌、要做活體組織檢查(biopsy)的女性中,發現最後確診患有乳癌的女士,比沒患上的那些,更明顯地有情緒壓抑傾向,特別是憤怒;後來相類似的研究也指出這關聯性。我的個案之中,乳癌康復者剛巧是具有高度情緒壓抑傾向的人。

表達憤怒固然要學習,因為我們太多人都沒被教育過如何合適地表達怒氣。不過,對某些人來說,他們就是感受不到憤怒。即使外人聽他們的故事時如何激動,他們都無動於衷。

B是一個年事已高的長者,卻是我見過最有活力、最開放的老人家。她被家人鼓勵來見我,因為家人都是醫護人員,認為她應可以治好童年創傷。我對於能夠為一個老人家服務特別好奇,畢竟一把年紀了,不是都想及時行樂嗎?誰那麼有心力來治療童年創傷?

個案中的女士年事已高,但思想開放有活力,原來她童年時曾被虐。

和B見面讓我這個臨床心理學家大開眼界。她看起來那麼柔弱,童年故事就像粵語殘片那樣可憐,但同時如此堅強和善良。她總是很大愛,經常去做義工。說起話來很溫柔,談起過去當然也流淚,然而日常生活她是超健康的:天天運動、注重營養、不時學新東西、社交生活充實、家庭和睦。我替她能這樣優雅地老去感到敬佩,故心想,我真要去打開她過去的傷口嗎?

可是她來了,一次又一次。她說不時頭暈又腳軟。一個老人家自然有幾個專科在跟進中,加上家裏有醫生成員,各方面都照顧周到。專科醫生認為頭暈和腳軟跟她的長期病患無關。我決定由教她靜觀開始,她就由從未接觸直接變成天天練習。

做了好幾個星期靜觀練習後,她覺得身心舒暢、睡眠亦更好了。「只是頭暈和腳軟仍然繼續。」她說。我開始請她由連結這些身體感覺開始,回到過去的記憶之中。那牽起的波瀾壯闊,她突然記起更多更清晰的兒時被虐記憶。當我一次又一次地進入該些情景去救出這個小女孩時,她日常的頭暈和腳軟症狀竟慢慢加劇。

創造童年英雄
我心裏小心翼翼,不時問自己要不要繼續,值不值得讓一個老人家辛苦,但B像個戰士一樣英勇;她雖痛哭卻每次都回來跟我說愈來愈多過去,家裏成員都很支持她繼續來見面,我心裏莞爾;收起內心不安,我和她一路走一路走……
我們從想像中創造了小B的英雄,那是一個小洋娃娃,她會為小B做好所有家務,好讓虐待她的親戚不能伺機打她;B後來真的買了人生第一個洋娃娃:「想不到我幾十歲人第一次去買公仔畀自己!」她的孫女兒對嫲嫲買了個洋娃娃特別興奮,B就跟孫女介紹洋娃娃叫小超,是嫲嫲心目中的英雄。

自此之後,B帶着小超來面談,而且小超開始進入我們的想像練習之中,去陪伴小B,使她面臨無家可歸、流落街頭時有了慰藉。B的頭暈症狀慢慢開始減退,她很開心;我以為我們快要完成治療時,她回鄉了。

不再做爛好人
她回鄉,竟再次面對曾經虐待過她的人,她一點都不記恨,還請他們喝茶、借錢給他們。她的以德報怨本來很崇高;不過她的頭暈又回來,有時會腳軟至不能出門。我想,腳軟不能出門正好保護了小B!於是我在想像練習中,慢慢帶着B去見小B。有趣的是,B不想見小時候的自己,認為太痛苦;而小B同樣不想見她,每次都躲起來,由我在中間傳話……慢慢地,我和B才能在想像回溯中接觸小B,跟她玩。

終於一次練習中,我戰戰兢兢地在B面前跟小B說:「B在學習保護你,包括劃清界線,使你不用再受傷害。」這次,B哭了,並非那個被虐的小孩(小B)在哭,而是今天一頭白髮的她:「對不起,我沒好好保護你。」

有時候,我們不應該做爛好人,要學會拒絕。

從此以後,B決定不再見那些親戚,不做爛好人了。她才回想起,每次見那些虐待過她的人都會頭痛,而她只視為一般不適。當她不再見那些人時,她的症狀又回復到低水平,可以再享受旅行的樂趣。

註:故事中的人物、背景不代表真實個案。

撰文 : 吳崇欣_註冊臨床心理學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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